风雨霓裳

    与窗口相对的，是邻居的天台，天台空阔，右侧一角，摆放着三盆花卉：一盆杜鹃、一盆玫瑰和一盆海棠。我特别喜欢海棠，阳光下精致的小红花，肥翠的厚叶片，充满朝气和福气。我想我也是挺有福气的，种花的是别人，赏花的是我，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福乎哉？是福也。天台左侧有一条晾衣竿，日子一天天更迭，晾衣竿上的衣服也一天天变换，然而主人是朴素的，因为那些你方“晒”罢我登场的衣物，不外就是那么两三套。说起来真有点无聊，每天早晨，只要我抬起眼，看看天台上晾的是什么衣服，就可以揣测到主人当天上身穿的是哪一件，下身穿的是哪一件，甚至内衣是什么颜色，都可以确定。
    我想这不算是侵犯隐私，因为我只是想到而已，并没有四处张扬。尽管我知道主人是一个离异独居的女人，但我并没有因此而面红心热。我并不是假正经，而是确实没有。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想到一个女人的内裤，应该有点异样的反应，但我并不如此。这样说很容易给别人造成一个误解，以为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我的邻居，是一个早已过了更年期的女人。
    那女人很孤单。多年前，丈夫有了外遇，与她离了婚，去了外地，她便和女儿在这幢旧楼中生活。后来女儿嫁了出去，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每天的大部分是时间，便是出去和一帮退休人员打麻将。她的生活还算规律，早上起来，淋花、洗衣服，八点钟左右出门，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来。她每天淋浇的盆花，主要是供我观赏，但这一点只有我知道，她似乎并不关心这些。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在窗下看书，看了一阵子，明亮的光线便渐渐暗下来，凉风急促扑面，一场骤雨就要来临了。我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望望对面的天台，杜鹃、玫瑰在风中摇曳，而海棠依旧。不过，真正吸引住我的视线的，是晾衣竿上一条玫红色的薄纱裙。
    在几件色泽黯淡的衣物中间，那玫红的纱裙显得特别鲜明，和别的衣服保持着很开的距离。显然，主人是有意识这样安排的。在其它衣物的陪衬下，那件纱裙像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公主，超凡脱俗。纱裙的两肩立着两只白色的蝴蝶，在骤至的狂风中，纱裙如一只被狼追逐的小羊，战战兢兢，而白蝴蝶始终没有飞走，我好奇的定神细看，原来那是两只蝶形的衣夹。雨在这时随风而落，雨点从窗外飞扑到我的脸上，有力而冰凉。我看着那件轻盈的纱裙，在雨鞭的抽打下，渐渐变形，风雨飘摇之中，与其它衣物的距离，越挪越近。忽然一阵猛烈的旋风刮过，那纱裙向上翻起，斜卷到晾衣竿上，湿淋淋的勾搭在一起，成了一条红色的抹布。而那白色的蝶夹，已经看不见了。
    那是她的婚纱，我想。婚纱晾在天台上，是为了晒阳光去晦味的，暴风雨来得突然，她赶不及回家收拾，婚纱被风雨吹淋损坏，她一定很懊恼。一个离异多年的女人还保存当年结婚时的婚纱，只能说明她仍然珍惜过去那段婚姻。看看天台上的三盆花，杜鹃落了一地红叶，玫瑰耷拉着脑袋，只有海棠经雨后，叶子红嫩润亮，如胭脂新扑……其实，她每天早晨淋花，不过是生活中长久养成的一个习惯而已，她根本就没有好好赏过一会花，每次都是淋完水，就匆匆离开。她对已逝爱情的珍惜，大概也是已经成为习惯：即使早已失去，仍然凭着一种惯性，如母亲爱护残疾的孩子一样，呵护着过去留下的美好碎片。我想，这些碎片一旦再遭到外力的破坏，在感情上，不是等于雪上加霜吗？习惯容易使人失去抵御意外的能力，我真有些为她担心。当她再次出现在天台，看到风雨后的红纱裙，那件引以为荣的霓裳，那已经厮守半生的美丽回忆，惨遭这样的厄运，该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呢？面对海棠，我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随即想：福气是否受到威胁？
    明天，她还淋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