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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

巴金散文集 [开心] 2008-08-09 15:24:55 星期六 晴天 查看:207 回复:3 发消息给作者

    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关于那个老人的最后的事情。我现在
    不想说什么话,实在我也不能够说什么。我只给你写下一些零
    零碎碎的事情,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事情。
     在万国殡仪馆里面,我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过了四
    天严肃而悲痛的日子。灵堂中静静地躺着那个老人,每天从早
    到晚,许许多多的人到这里来,一个一个地或者五六个人站成
    一排地向他致最深的敬礼。我立在旁边,我的眼睛把这一切全
    看进去了。
     一个秃顶的老人刚走进来站了一下,忽然埋下头低声哭了
    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已经走出了灵堂,却还把头伸进帷幔
    里面来,红着眼圈哀求道:“让我再看一下吧,这是最后的一
    次了。”
     灵堂里灯光不够亮。一群小学生恭敬地排成前后两列,一
    齐抬起头,痴痴地望着那张放大的照片。忽然一个年纪较大的
    孩子埋下头鞠躬了。其余的人马上低下头来。有的在第三次鞠
    躬以后,还留恋地把他们的头频频点着。孩子们的心是最真挚
    的。他们知道如今失掉一个爱护他们的友人了。“救救孩子,”
    我的耳边还仿佛响着那个老人的声音。
     我所认识的一个杂志社的工友意外地来了。他红着脸在灵
    堂的一角站了片刻,孩子似地恭恭敬敬行了三个礼,然后悄悄
    地走开了。
     我还看见一个盲人,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把一只手扶
    在另一个穿长衫的人的肩头,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到了灵前
    那个引路人站住了。盲人从引路人的肩上缩回了手,向前移动
    一步,端端正正地立着,抬起他那看不见的眼睛茫然望了望前
    面,于是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礼。他又伸出手,扶
    在引路人的肩上默默地退去了。
     两个穿和服的太太埋着头,闭着眼睛,默默地合掌祷告了
    一会儿。我给她们拉帷幔的时候,我看见了她们脸上的泪痕,
    然后在帷幔外面响起了悲痛的哭声。
     我的耳朵是不会误听的,像这样的哭声我每天至少要听到
    几次。我的眼泪也常常被它引了出来。
     我的眼睛也是不会受骗的。我看见了穿粗布短衫的劳动者,
    我看见了抱着课本的男女学生,我也看见了绿衣的邮差,黄衣
    的童子军,还有小商人,小店员,以及国籍不同、职业不同、
    信仰不同的各种各类的人。在这无数不同的人的脸上,我看见
    了一种相同的悲戚的表情。这一切的人都是被这一颗心从远近
    的地方牵引到这里来的。
     在这些时候我常常想:这个被我们大家敬爱着的老人,他
    真的就死去了?我不能够相信。但是这些悲戚的面容,这些悲
    痛的哭泣却明白地告诉我,这个老人绝不会再坐起来,带着温
    和的笑容对我们高谈阔论了。
     二十一日里,已经过了十一点钟,我和几个朋友准备动
    身回家。灵堂里很静。我一个人走到灵枢前面,静静地站了四
    五分钟的光景。我借着黯淡的灯光,透过了那玻璃棺盖,痴痴
    地望着我们所熟习的那张脸,眼睛紧紧地闭着,嘴也紧紧地闭
    着。一种温和的表情笼罩在这张脸上。没有死的恐怖。仿佛这
    个老人就落在深沉的睡眠里。这四周都是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
    篮,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气一股一股地沁入我的心肺。我不禁想
    着:这难道不是梦?我又想:倘使这个老人一翻身坐起来呢?
     但是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心上叫起来:死了的不能够复
    活了。
     死者的遗体是在这天下午入殓的。我跟着许多朋友行了礼
    以后,站在人丛中,等着遗体入殓。前面一片哭声刺痛我的心。
    我忍不下去了,含着眼泪回过头来,无意地看见那个高身材的
    朋友红着眼睛,伸出手拚命在另一个朋友的肩头上抓。我看见
    他心里难过,自己心里也更难受了。在这一刻满屋子人的心都
    是相同的,都有一样东西,这就是─—死者的纪念。
     出殡的日子我和一个朋友早晨七点半钟到了殡仪馆。别的
    朋友忙着在外面做事情。我一个人绕着灵柩走了一周,以后又
    站了片刻。我的眼前仍旧是那酣睡中的慈和的面颜。空气里依
    旧弥漫着浓郁的晚香玉的芬芳。我又一次想起来:这也许是梦
    吧,倘使他真的坐起来呢?
     朋友,这不是梦。我们大家所敬爱的导师,这十年来我一
    直崇拜着的那位老人永远离开我们而去了。旁边花圈上一条白
    绸带写着“先生精神不死”。然而我心上的缺口却是永远不能
    填补的了。
     我不能够这样地久站下去。瞻仰遗容的人开始接连地来。
    有的甚至是从远方赶来看他们所敬爱的老人最初的也就是最后
    的一面。“让我们多看几眼吧,”我伸手拉帷幔的时候,常常
    有人用眼睛这样地恳求。但地方是这样狭小,后面等着的人又
    有那么一长列,别的朋友也在催促。我怎么能够使每个人都多
    看他几眼呢?
     下午两点钟,灵柩离开了殡仪馆,送葬的行列是很有秩序
    的。许多人悲痛地唱着挽歌。此外便是严肃的沉默。
     到了墓地,举行了仪式以后,十三四个人抬起了灵柩。那
    个刚刚在纪念堂上读了哀词的朋友,突然从人丛中跑出来,把
    他的手掌也放在灵柩下面。我感动地想:在这一刻所有的心都
    被躺在灵柩中的老人连接在一起了。
     在往墓穴去的途中,灵柩愈来愈重了。那个押柩车来的西
    洋人跑来感动地用英语问道:“我可以帮忙吗?”我点了点头。
    他默默地把手伸到灵柩下面去。
     到了墓穴已经是傍晚了,大家把灵柩放下。一个架子上绑
    着两根带子,灵柩就放在带子上面。带子往下坠,灵柩也跟着
    缓缓地落下去。人们悲声低唱安息歌。在暮色苍茫中,我只看
    见白底黑字的旗子“民族魂”渐渐地往下沉,等它完全停住不
    动时,人们就把水门汀的墓盖抬起来了。一下子我们就失去
    一切。
     “安息吧,安息吧……”这简直是一片哭声。
     仪式完毕了,上弦月在天的一角露出来。没有灯光。在阴
    暗中群众像退潮似地开始散去了。……
     夜晚十点钟我疲倦地回到家里,接到了一个朋友的来信,
    他说:
     “……我如果不是让功课绊住,很想到殡仪馆去吊周先生。
    人死了,一切都成为神圣的了。他的人格实在伟大。他的文章
    实在深刻……”
     事实上,写信的人今天正午还到殡仪馆来过。我那时看见
    他,却不知道他已经寄发了这样的信。
     我的书桌上摆了一本《中流》。我读了信,随手把刊物翻
    开,我见到这样的一句话,便大声念了出来:
     “他的垂老不变的青年的热情,到死不屈的战士的精神,
    将和他的深湛的著作永留人间。”
     朋友,我请你也记住这一句话。这是十分真实的。
    
     1936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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