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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二十一】兵臨城下 七、木兰原是尚书郎 上

卓凌昭 [感伤] 2013-03-07 01:25:17 星期四 晴天 查看:206 回复:0 发消息给作者

七、木兰原是尚书郎

「饿鬼上门啦!万佛涅盘啦!」却说阿秀一路逃难,沿窄巷一溜烟地奔进了厨房,正大喊大嚷间,便听一名家丁叫了起来:「少爷!你总算回来了!管家!快来啊!少爷回来了!」阿秀吓了一跳,看杨府管家姓「蔡」,数十年来忠心耿耿,深得杨府上下信赖,每回见到自己,总是叨叨絮絮念得整篇,一会儿让他抓着了,必好事。忙道:「还嚷!再嚷就不救你啦!」那家丁茫然道:「救我?少爷要救我什么?」阿秀大喝道:「天下大、万佛涅盘!末世已经到了!你还不知死活么?滚了!」随手找来一只大麻袋,将包子、点心全数扔了进去,装得满饱,还不忘多摸一颗橘子,随即直奔鲤鱼池,便要叩见娘亲。来到了鲤鱼池畔,四下阳光普照,清风徐吹,已在春暖花开时分,阿秀忽然有些累了,便放落了麻袋,自言自语道:「先坐坐吧,下午还要逃难,可别把自己累死了。」手拿橘子,慢慢坐了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大池塘。这鲤鱼池有个别名,称作「龙眼池」,听叔叔说这池塘是水神龙王爷的眼睛,蓄着它的泪水。也是为此,即使别家的井里都没水了,这池子却清澈如常,数十年如一日,至于这传说是真是假,阿秀也不管这许多,反正自己只消没渴着,哪管水从哪儿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其实这「鲤鱼池」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娘亲住在池畔,当年她来了杨家,爹爹便把楼阁让给她当画坊,风景怡然,清静幽雅,日常里她得了空闲,必在楼里待着,有时画画儿、有时填填词,除了小阿秀,谁都找她不着。阿秀坐在池边,手拿甜橘,剥开了果皮,随手扔到地下,不忘多吐一口痰,反正饿鬼打来了,人间一切都要化为乌有,又何必保持什么整洁?不嫌蹋气力么?心念于此,更朝花圃拼命乱踩,便死也不留遗憾。阿秀嚼着橘子,伸了懒腰,索性躺平下来,一边吃橘子,一边抖脚哼曲,说不出的惬意。小孩子便是这样,先前嚷着逃难,煞有介事,可回到了家中,却又舍不得走了。他怔怔望向鲤鱼池,心道:「要是真打仗了,我就看不到这池塘了。」心念于此,竟然有些难过。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其美,要想不上学,便得饿鬼来,可饿鬼来了,京城又要打仗,难免要害死许多人。阿秀叹了口气,他趴在池畔,自言自语:「怎么办呢?有没法子让饿鬼不来,可又不必上学?那就可以一箭双鸟了。」一箭双雕之事,人间少有,倒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时有之。阿秀有些发愁,忽见自己的脸蛋映在水上,反照点点阳光,竟是说不出的好看。阿秀心下大喜,暗赞在心:「原来我生得这般俊美,以前都没留意哪。」也是他小孩子心性,一看自己样貌如此神骏,便把饿鬼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管拨弄额发,望池自照,正挤眉弄眼间,却又见到了那条玉佩。自小到大,娘亲便为自己缝了这条玉带,遮住了额头,只因阿秀的眉间有一个胎记,天下双,故须以玉石掩之,免遭神鬼之嫉。阿秀呆呆伸起手来,将玉佩解下,凝视水中的自己。霎时又见到了那条狭长伤疤,望来便像二郎神的天眼,让人一见难忘。阿秀呆呆摸着额间伤痕,打小到大,自己不知问过娘亲多少回,为何别人只有两只眼,却只有自己生了三只眼,娘却顾左右而言它,不肯多说。反倒是姨婆说他是天界投胎,所以比旁人多了一只眼,乃是有福之人。阿秀听了这鬼话之后,却也信了,因为这段话也解开他心里另一个疑惑,为什么他没有爹爹?别人家的孩子有爹,阿秀却没有。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若不是常和别人家的孩子一块儿玩,怕还不知道世间竟有「爹爹」这玩意儿。没爹也好,阿秀还有娘,那就什么都有了。只是到了六岁那年,外婆过世,娘亲带着他嫁入了杨家。阿秀也忽然有了一个「爹」,那便是「杨伯伯」,不过阿秀一点也不高兴,反而又哭又闹,他死也不肯改名,就是不要做「杨神秀」,他只要做自己的小阿秀。这时「杨伯伯」便亲自过来开导他,他说阿秀其实本就姓「杨」,因为他额头上那只天眼,便是「三眼二郎神」的记号。二郎神名叫「杨戬」,也是个姓杨的,据说这位神明是玉皇大帝的侄儿,英俊潇洒、武功高强,另还养了一头威风哮天犬,战不胜、攻不克,额上的神眼还会发光。阿秀听得自己是「二郎神」投胎,真是大喜欲狂,便开开心心地由了大家,成了今日的「杨神秀」。几年过去,阿秀长大了,见识一开,自也晓得被人骗了。什么「二郎神」下凡、什么「天界投胎」、摔到豆浆铺里成了小娃娃,遇上娘亲叫妈妈,全是骗小孩的胡说八道。只是他虽不再信这些鬼话,却也不再衷打听神眼的来历,更不曾追问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阿秀心里明白,他已经有了一个「爹」。打进杨家以来,爹爹待他始终严厉,有时更会拿藤条抽他,阿秀嘴里骂着,其实心里并未抱怨,因为他明白爹爹真心待他,若非是对待儿子,谁会望死里打?可是……可是……阿秀望向池水,摸着自己的天眼,不知不觉间,泪水竟已盈眶。阿秀真正的爹到底是谁呢?他为何从不来探望自己?莫非他讨厌阿秀,这才遗弃了他?阿秀把脸埋在膝盖里,低声哭着。正自怨自艾间,突然心念一动:「等等,不只是我,方才那怪人也有一只天眼,他……他到底是什么人?」阿秀是早熟的孩子,打八岁以来,便不信什么「天眼佛睛」,却没料到此事竟然有凭有据,不独是他,世上竟也有人生了这只「神眼」!适才亲眼所见,城头上那名怪人与自己一模一样,他也是个三眼的,他到底是谁?为何盯着自己猛瞧?还自称认得娘亲,又说小时候抱过自己,难不成这人便是……便是……阿秀张大了嘴,忍不住跳了起来,颤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没这种事!」阿秀怕了起来,慌张之下,拼命摇头,偏偏那怪人的脸庞就是挥之不去,那只神眼儿如此清楚,便印在他的眉心额间,模样位置,与自己一模一样。倘使……倘使他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那会如何呢?他会否登门造访,把自己从娘亲手里要了走?阿秀一颗心好似停下了,依稀之间,好似看到自己挥别了娘亲,随着个陌生人去到了异乡,从此妈妈不见了,叔叔不见了,爹爹也不见了,身边却多了一个三眼怪人,咧嘴傻笑。阿秀吓得牙关颤抖,想起那人满身穷酸,八成是个穷光蛋,自己若真与他相依为命,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霎时大哭道:「不要!不要!娘!您别把我送人啊!」骇然之下,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忙冲向了鲤鱼池,奔入了楼阁,也是小孩儿走路不看地下,方才来到门内,突然脚趾一疼,哎呀一声,顿时摔了个狗吃屎。阿秀疼哀哀地爬起,骂道:「土地公,你领钱不办事啊?忘了本少爷是天界投胎的?怎不来保护我啊……」他喃喃苦骂,凝目来看,却见地下放了一只扁担,两头各一只木柜,却是街上看过的面担。阿秀咦了一声:「这是谁的东西?怎会放在这儿?」此地是个小厨房,娘亲有时里作画累了,多在这儿煮宵夜吃。没料到娘亲吃饭不过瘾,居然上街买了面担回来,莫非要在家里卖面了?想到这个「面」字,心里忽觉不对劲,好似自己听谁提过什么事情,却与卖面的有些牵扯?他想不明白,却不忘记报仇,举脚一踢,朝面担便是一脚,谁知那木柜做得牢靠,只疼得他抱脚跳起,哎呀哎呀地叫疼,一路跳上楼去了。这处阁台共计上下两层,下头是厨房客间,上头才是娘亲的居所,他推开了门,里头安安静静,好似娘亲还没起床,阿秀眨了眨眼,走到床边一看,只见炕上盖着一床棉被,一名女子面向内里,露出满头乌丝秀发,宛如绸缎一般,棉被底下还露出一双晶莹玉腿,雪白动人。阿秀咦了一声,暗暗惊讶:「娘的腿变白了?」娘是扬州人,肤色也算白皙一类,只是与爹爹、叔叔、奶奶相比,却又输了一大截。只是说也奇怪,一个晚上过去,娘的肤色变得雪白晶莹,彷佛羊脂宝玉一般,莫非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不成?阿秀呆呆看着,眼看大腿就在眼前,便伸手摸了摸,打算会一番。不愧是大腿,入手滑腻,摸来十分顺手。阿秀眨了眨眼,便又小心捏了捏。大腿微微一动,缩回棉被去了。正惊奇间,枕头上秀发流动,床上女人转过身来,沉沉而睡,阿秀凝目一观,不觉大吃一惊:「怪了?这……这女人是谁啊?」面前躺了个姑娘,约莫二十来岁,长长的睫毛甚是漂亮,肤色白皙,脸颊也比娘亲丰腴些。反复看了几眼,心下猛醒:「啊呀!这不是芳姨么!」阿秀自也认得琼芳,过年前他去「魁星战五关」看人比武,当时便见到这么一位秀气的公子爷,其后果然证实她是女人,名叫「琼芳」,只是说来奇怪,这芳姨明明是娟姨的朋友,和娘不大熟,却为何睡到娘的床上?阿秀也懒得多想了,反正床铺柔软,上头又睡了漂亮女人,顿时睡意浓重,哈欠道:「昨儿一夜没睡,先躺躺吧。」扔下了麻布袋,急急爬到炕上,打算与美女共枕一番。天气寒冷,被窝里温暖如春,阿秀大觉舒坦,他抬起头来,先瞧见芳姨的俏脸,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不觉脸红心跳,暗想:「我要早生十年,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转念又想:「不知她喜不喜欢小孩?那我又可以骗一个干娘了。」当下拿出对付干娘的办法,先紧靠怀中,讨其爱怜,揩了些些油水之后,手脚便抱了过去,打算乱挤一通。「大胆!」哎呀一声惨叫,阿秀直滚了出去,撞到了桌脚,圆凳翻倒,登时号啕大哭起来。棉被掀开,琼芳总算坐了起来。看她昨晚失眠,好容易天亮时浑浑噩噩地睡了,岂料睡不到几个时辰,便有蚊子叮上大腿,痒得厉害,其后还有东西爬上床来,好似鬼压身一般,也是她天生悍勇,二话不说,一脚踢出,果然踢下了一只小妖。扫除了妖孽,恼全消。正想倒头再睡,却听床下传来孩童哭声,琼芳咦了一声,探头去看,只见床下倒着一名孩子,额系玉佩,呱呱大哭,却不是顾倩兮的宝贝儿子是谁?琼芳过去只见过阿秀几次,称不上相熟,却陡然下手打人,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忙道:「你……你叫做阿秀是吧?伤着你了么?」阿秀善于假哭,忙擦拭泪眼,哽咽道:「好痛……骨头像是断了……」琼芳叹道:「谁要你溜上床来?不是自己讨打吗?」阿秀哭道:「那是我娘的床啊,我怎么知道妳睡在上头……还怪我呢……」琼芳想想也是道理,偏又不善哄弄小孩,只得咳了几声,左顾右盼,问道:「你娘呢?起床了吗?」阿秀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妳呢。」琼芳累了一晚,此时浑浑噩噩,听得顾倩兮不在房里,也没气力多想什么,便又躺了回去,吩咐道:「小阿秀,先别吵我,芳姨还得睡会儿。」卷起棉被,正要鼾睡,阿秀却也爬了过来,哈欠道:「我也好累啊,借我点地方躺躺吧。」掀开了棉被,自行钻了进来。

此时琼芳身穿内衫,棉被褪下,便露出一身雪嫩肌肤,尤其大腿粉嫩晶莹,更见夺目。只是阿秀年纪还小,便也没做什么男女提防,只任他躺到身边,问道:「你整晚没睡么?去干什么了?」「我撞鬼了!」阿秀哈欠连连,叹道:「昨晚我念经做法,替结拜兄弟驱鬼,谁晓得自己却让鬼抓走,后来又见到百万饿鬼杀向北京,最后连三眼二郎神都降临了,真是活见鬼哪。」琼芳哑然失笑:「什么神啊鬼的,就你这么一只小鬼而已,哪来这许多鬼?」阿秀叹道:「不信就算啦,反正天下大乱了,妳自求多福吧。」说话之间,睡魔真已袭来,他打了个大哈欠,便将棉被尽数卷起,闭眼睡了。琼芳也是困倦之至,将棉被抢夺回来,再来补眠小憩。阿秀鼾声大作,睡得十分香甜,慢慢靠到琼芳怀里,忽然动了一动,琼芳「咦」了一声,低头瞧了瞧阿秀,待见小孩一脸天真邪,料想是自己多心,便又闭上了眼。琼芳闭目养神,身旁立时瞇开一双小眼睛,正是阿秀。他偷瞄了芳姨一眼,便又轻轻动了动,待听她鼻息沉沉,毫知觉,心下大喜,正欲大大乱动,忽觉臀上一痛,啊呀一声惨叫,竟又飞下床去,他骨溜溜地滚到门口,还不及死皮赖脸,屁股上又给踩了一脚,霎时凄厉大哭:「哎呀!踩死了呀!」一声惊呼响起,一名美妇急忙收脚,却是顾倩兮来了。她蹙眉蹲下,扶起了阿秀,道:「倒在地下做什么?娘险些踩坏了你。」阿秀活该倒霉,却又不好明说实情,只得含泪道:「地下凉快,躺起来真舒服。」阿秀怪模怪样,已非一日,顾倩兮面有愠色,道:「怎么玩了一晚才回来?娘不是要你天亮前回家么?」阿秀慌道:「娘,妳不知道,我昨晚遇鬼啦!」顾倩兮茫然道:「遇鬼了?什么鬼?」阿秀忙道:「大鬼、小鬼、饿鬼!什么都有!娘!我跟妳说一件大事……」顾倩兮没空来听,道:「有话一会儿说,娘要招呼客人。」她放下一盘包子,走到床边,问道:「妹子,起来了么?」琼芳早就醒了,忙坐起身来,道:「对不住,我睡晚了。」顾倩兮看来容光焕发,心情好得不得了,笑道:「不打紧,昨夜元宵,本该让妳多睡会儿。」她取来一瓶药,便在床沿旁坐下,道:「手还疼么?」琼芳忙道:「不疼了。」琼芳昨夜让国丈毒打一顿,悲愤下离家出走,身上又没带钱,便投奔顾倩兮来了。这些话不便多说,顾倩兮自也不会提,只拿起她的手来,细细察看伤势。眼见掌心处仍是红肿破皮,不见好转。便默默倒出药酒,细心为她涂抹。两人相距咫尺,琼芳也趁机打量着人家,只见顾倩兮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长长的睫毛,低头垂望之际,发丝垂落了半边面颊,说不出的好看。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我有件事想问妳,方便么?」顾倩兮微笑颔首:「妹子只管说。」琼芳道:「我昨晚下楼喝水,见到了一座面担,那是妳的东西么?」顾倩兮抬起头来,朝琼芳望了一眼。琼芳却是一语不发,一双大眼微微而动,只在察看顾倩兮的神色。两人相视言,半晌,顾倩兮便又低下头去:「来,掌心张开,要替妳擦药了。」琼芳嗯了一声,依言开掌,目光却仍停留在顾倩兮的俏脸上,不离。正看间,床边忽然凑来一颗脑袋,好奇道:「真惨哪!这是藤条抽的吧?」二女回眸来看,自又是阿秀来参观了。顾倩兮沈声道:「去外头玩,老这儿捣蛋。」阿秀哼道:「谁捣蛋了?娘,妳别拿清凉膏擦,那只会止疼。想要消肿,得用老虎油才对症。」琼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顾倩兮叹道:「三折肱成良医。」琼芳恍然大悟,想来阿秀让夫子的藤条抽多了,自是熟门熟路,怕比大夫还精到几分。阿秀嚼着包子,一边偷看女人擦药,忽道:「娘,芳姨不是娟姨的朋友么?什么时候跟妳要好了?」顾倩兮微笑道:「娟姨的朋友,就是娘的朋友。难得她来娘这儿夜话,娘能不好好招呼么?」阿秀讶道:「原来可以来咱们家大吃大喝啊,怪不得娟姨的朋友这般多。」听得此言,琼芳脸色微窘,顾倩兮也是噗嗤一笑,她擦过了药,便又捧来几件衣裳,道:「妹子,妳的书生装破了,我这儿有几件衣服,不知合不合身,妳起来吧。」琼芳啊了一声,忙道:「顾,妳别客气……」顾倩兮道:「是谁客气了?快来呗。」昨晚琼芳来得急,没带换洗衣裳,果然顾倩兮细心周到,便为她准备了,只是琼芳男装穿惯了,竟是有些不知所措,还待推辞间,阿秀却搬了个板凳,坐了下来,鼻中喷气,只等着看女人脱衣服,却听娘亲道:「阿秀,下午学堂要开课了,快去收拾书本,别又掉三落四的。」阿秀傲然道:「娘,今儿个不上课啦。」顾倩兮微微一奇:「不上课了?为什么?」阿秀俨然道:「听好了,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学堂即将毁于战火……」正摇头晃脑间,却给娘笑着推了出去:「到外头玩去。芳姨要换衣裳了。」砰地一声,房门关起,阿秀气急败坏,拼命拍打房门,大声道:「娘!我和妳说真的啊!咱们大祸临头啦!」正嚷嚷间,忽听嘎地一响,房门打开,娘亲却又探头出来了。阿秀松了口气,忙道:「娘,妳听我说……」话还在口,手里却多了一只木雕小老虎,听得吩咐:「小乖乖,自己玩喔。」脑袋被人当成小狗拍了拍,随即关上房门,不忘上了锁。世人知,犹如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只没想自己的娘亲也这般傻呼,倒真让人惊骇了,正叹息间,忽听门里传来说话声:「妹子,快把衣服脱了,这件衣裳。」听得芳姨要宽衣了,阿秀双眼圆睁,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立即奔到楼下,搬过了大木梯,架到窗边,快手快脚地爬了上来。「妹子,来,套上这件裙子……」听得妇女说话,阿秀心头怦怦直跳,举起手指,朝窗纸狠命刺出,出了一个大洞,就着窥孔,心惊肉跳地偷看。正望间,只见窥孔里的娘亲捧出一身女装,却是一件淡青连身裙,听她道:「这是我做的月华裙,一早替妳仓促改了,希望合身。」她拿着衣裳在芳姨身上比了比,道:「裙围六幅,另压百褶,风过裙摆,其色雅如月华,故也名之。来,妳穿穿看吧。」

娘亲说了一整篇,那芳姨却不怎么爽利,沈吟道:「不了……顾……我穿不惯女装,还是别了……」她推拒了半天,始终不脱光,阿秀急火攻心,心里自是百般诅咒。却听娘道:「妹子,妳都有了婚约,总不成穿着男装当新娘?来,我替妳宽衣吧……」说着解开了芳姨的书生巾,将她一头秀发垂落下来。阿秀心中激动,忖道:「脱了!脱了!」正激动间,果见芳姨开始脱下衣衫,想起方才见到的玉腿,阿秀更想一探究竟,正期待间,惊见窥孔一花,刚巧不巧给阿娘的衣裙挡住了,阿秀望着裙上小碎花,内心大惊慌,耳中却听道:「头一回穿女装吗?」听那芳姨嗯了一声,跟着传来衣服窸窣声响,想来露出了白腿。又听娘道:「站起来,我替妳束腰。」阿秀五内俱焚,如受拷打,眼前偏又是一大片的小碎花,只能急急爬下木梯,又匆匆奔回楼上,喊道:「娘!有人找妳!」嘎地一声,房门打开,娘亲探头出来,手上还提着一枝画眉笔,茫然道:「谁找我?」「我!」阿秀鼻中喷气,赶忙提起脑袋,撞开房门,急急抬眼来看,却见面前坐了个美女,身穿桃红比甲、月华衣裙,娇滴滴、羞怯怯的,却不是芳姨是谁?看琼芳一辈子惯穿男装,如今换回了女儿身,姿容风情,果然非同小可。顾倩兮含笑道:「阿秀,瞧瞧芳姨,漂亮么?」琼芳轻咬贝齿,低头含娇,竟似羞于示人了。阿秀看了半晌,冷笑道:「有差别吗?看不出来啊。」娘亲听罢讲评,登时提起鸡毛撢子,快步走来,这回阿秀不必谁来驱赶,便已冲出房门,险些摔跤了。都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阿秀这张嘴专能惹祸,他一路逃回了花圃,抚胸喘道:「女人哪,就是听不得真话。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管用吗?」想起忠言逆耳的道理,便又摇了摇头,蹲到鲤鱼池旁,扔石为戏。正惊疑间,突听鲤鱼池传来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人从围墙上落了下来,掉入了池水之中,阿秀骇然道:「谁啊?」急急抬头去看,只见一条人影湿淋淋地爬上岸来,一拐一拐地走了。阿秀愕然道:「小偷来了么?」杨家乃是大学士府,自有侍卫看守,可等候半晌,竟不见有人现身盘查,忙提起手来,从颈子处取下一只笛子,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方才尾随过去。这笛子是爹爹交给他的,称作「五里笛」,平日一旦遇险,只消奋力吹鸣,立时有救兵到来,昨晚首次来,果然招来一个黑衣人,虽说不怎么济事,总比自己这个小孩儿强些。城外饿鬼来袭,什么怪事都能生出,阿秀心里害怕,正四处巡查间,忽见地下湿答答的,踩了几个鞋印,不觉心下一惊:「找到了!」地下足迹一路朝叔叔的厢房而去,不知有何古怪,正惊疑间,忽听花花水声响起,叔叔房里好似躲着有人。阿秀微微一凛,忙蹲了下来,从门缝向内瞧望,赫然间,只见一头黑亮亮的长发垂下,带了几滴水珠。阿秀心下大惊,暗道:「女人?」叔叔房里确实躲着一个女人,从门缝望内瞧去,正是一双雪白藕臂,晶莹如玉,顺着湿湿的发丝,向下梳洗,阿秀心头怦怦直跳,便又将门缝推开了些,恰于此时,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半边侧脸,看那模样,竟是个大美人!阿秀心下狂喜,暗道:「好啊!原来叔叔私下养了姑娘,却让我撞见了。」看叔叔是个俊美的,官家小姐也罢、丫嬛婢女也好,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女人爱着他,可他却嘻嘻哈哈、装疯卖傻,始终不曾松口,却原来早已金屋藏娇,说不定小孩都生了几个,那也未可知。阿秀蹲地偷看,只见眼前美女鼻纤秀,肤色白腻,一双眼儿却是炯炯有神。单靠这张侧脸,便芳姨、娟姨来此见了,也要自惭形秽,何况淑林淑怡之流?八成要闹自杀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方才虽没见到芳姨更衣,现下却看到婶婶脱光洗澡,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正兴奋间,忽然脚下一滑,撞开了门,「啊」地一声惨叫,摔到了地下。阿秀暴露身形,房里立时传来「咦」了一声,只见一双白皙玉足行到面前,停了下来。阿秀呆呆瞧着,骇然道:「好大的脚啊……」话声未毕,玉足高高提起,踩到了脸上,淡然道:「不但大,还挺臭的。」阿秀听这话声好熟,抬头急看,惊见美女消失不见,却成了二爷杨绍奇,不觉骇然惨叫:「见鬼啦!」杨绍奇将之揪起,森然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偷窥洗澡也罢了,居然还偷看男人洗澡?敢情是失心疯了?」阿秀大哭道:「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是漂亮呀!」「滚!」杨绍奇两手奋力一抛,将阿秀扔出门去了。看叔叔赤膊上身,在房中亮标,宛如浪里白条,怪阿秀会错认了。眼看没了漂亮婶婶,阿秀自是神情萧索,便从门外摸了回来,躺到叔叔的床上,叹道:「叔叔,你昨晚去哪儿啦?怎还从墙上跳下来?小偷也似?」杨绍奇打了个哈欠,道:「不然怎么着?还能从大门闯进来么?」叔叔向来是奶奶的心肝宝,只消一刻不见他,便要坐立难安,即便到了跟前,也得交代去处,是以日常出入之时,多要爬墙钻洞,宛如老鼠一般。杨绍奇唉声叹气,提起干布,将上身擦了擦,便又胡乱束了发髻,另取一件旧袍子披上。虽只是破衣旧裤上身,还是显得精神奕奕,大显风流气象。杨家兄弟各有所长,长子杨肃观虽也俊雅,却因出身少林,格昂藏,朗然有王者之气,顾盼间自有一股威仪。相形之下,次子绍奇虽这份官威,却多了一份江南文采,凭他的天生仪表,须一分打扮,仍显得神采飞扬,比大哥犹有过之。阿秀怔怔看着,忽道:「叔叔,我好羡慕你啊?」杨绍奇讶道:「羡慕我什么?」阿秀叹道:「你长得这般好,怪可以天天玩女人。」杨绍奇板起脸来,喝道:「鬼话连篇,我玩谁了?」阿秀道:「还说没玩?张妈、周婶、李嫂……哪个不是你的相好?」杨绍奇为人随和,平时从没一点架子,府里的丫嬛婢女多与之亲善,前庭后厨、东厢西厢,到处都是他的人马,常来通风报信。杨绍奇哈哈大笑,这会儿也招认了,便从床下搜出一双黑臭旧袜,就着一双白脚套上。道:「你昨晚不是去提灯了么?玩得尽兴么?」阿秀叹道:「我遇鬼啦。」杨绍奇讶道:「鬼?」阿秀仰天长叹:「唉,说了你也不信,反正咱们大难临头啦……」正感慨间,却听叔叔沈吟道:「你说得是饿鬼打来一事吧?」难得遇上一个晓事的,阿秀大喜道:「叔叔也知道啦!我跟别人说,大家都当我疯子哪。」杨绍奇颔首道:「是了,朝廷上下封住了消息,对外都说是演军,自然人信你了。」说着说,便又正色嘱咐:「你小心些,现下兵马都已聚集城西,为防人心恐慌,朝廷已严禁风声走漏,你再到处嚷嚷,小心让人抓起来。」阿秀皱眉道:「为何要封住消息啊?」杨绍奇叹道:「不然该当如何?把消息发出去,让百姓们四处惊慌奔走么?」天下白痴所在多有,一听大难临头,不必饿鬼上门,自己便吓死了。阿秀想想不错,忙道:「叔叔,别管那帮傻子了,倒是咱们家呢?要不要逃啊?」杨绍奇耸肩道:「傻小子,皇上都没逃了,咱们逃什么?」阿秀愕然道:「怎么?皇上……皇上都不担心么?」杨绍奇道:「他该担心什么?是缺兵少将了,还是米粮了?说来听听吧。」阿秀喃喃忖想,不觉咦地一声:「对啊,有伍伯伯在,他操什么心啊?」适才亲眼所见,伍伯伯调了军马进城,不过小身手,便镇住了饿鬼攻势,这批人若想闯入北京,自也没那么容易。

想起城外那批饿鬼,阿秀心里有些同情,低声又问:「叔叔,那些饿鬼要干什么啊?为何都挤在城门口?」杨绍奇淡淡地道:「这得问你爹了,哪能问我?」阿秀忽有不祥之感,忙道:「叔叔,我爹他……他知道这事么?」杨绍奇道:「那当然。你爹是何等人物?怎会不知此事?反正放你一万个心,有他坐镇京师,大伙儿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必定作息如常。」阿秀惨叫道:「我就知道!他老是作乱!」朝廷有所谓「威伍文杨」,那「威伍」指得自是「正统军大都督」伍定远,「文杨」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两位大臣年轻有为,皆是国家栋,有他们主持局面,想来城外饿鬼再多,朝廷上下必也能化险为夷,顺利渡过劫难。百姓平安,阿秀却有难了,想起下午学堂开课如常,自己又要缴验习字本,到时孟夫子拍桌震怒,自己还有活路么?阿秀脸色铁青,忙提起手来,抚摸额头,颤声道:「叔叔……我……我好像生病了,你快摸我的额头,好烫哪……」正发烧间,杨绍奇却已哈欠连连:「你别吵,叔叔整晚没睡,唉……下午还要去衙门一趟,得先睡一阵。」卷起了棉被,正待呼呼大睡,却听阿秀问道:「一会儿淑琴来了,要不要叫你?」

杨绍奇本已闭目养神,听得此言,便又双眼大睁,骇然道:「怎么?姓于的一家来了么?」阿秀懒懒地道:「谁知道?我才刚回家哪。」杨家老夫人姓于,娘家亲戚众多,大舅小舅、婶婆姑姨,族繁不及备载,时时带了女儿上门蹓跶,每回撞见了,轻则破财消灾,重则人财两失,最不堪言。杨绍奇害怕起来,颤声道:「不行,我……我得换个地方睡,你娘……你娘那儿空着吧?」杨绍奇为人一向随性,这会儿竟想睡到大嫂床上,当真没大没小之至。阿秀也是个到处打地铺的,自也不在意,便道:「叔叔,我跟你说喔,我娘的床上已经睡了人啦。」杨绍奇骇然道:「什么?嫂子床上有人?」不忘附耳细声:「男人女人?」阿秀气愤道:「不男不女的妖人!」听得此言,饶那杨绍奇聪明绝顶,也不禁愕然失笑:「怎么?东厂的房总管来家里了?」阿秀骂道:「才不是太监,那妖人是女扮男装的。」「女扮男装?」杨绍奇眼儿微转,霎时大喜道:「好啊,是琼芳来啦!」阿秀咦了一声:「叔叔还挺行的嘛,你是怎么猜到的?」杨绍奇笑道:「你当叔叔的功名是捐来的?京城里能有几个花木兰,我还猜不到?」翻身跳起,嚷道:「紫云轩少阁主到府,岂能不会上一会?走!咱们这就瞧闹去!」阿秀咦了一声,没料到说动了叔叔,便笑嘻嘻地跟着走,直奔鲤鱼池而去。杨府人丁众多,百来口人闹闹,门口处却是冷冷清清,只见一人徘徊踟蹰,思绪如潮,自又是卢云坐困愁城了。一墙之隔,屋里有倩兮、有阿秀、有杨绍奇、太夫人,当然也还有那位「杨肃观」。卢云负手踱步,心中烦乱比,又想进去见顾倩兮,又怕见到杨肃观,几番都拿不定主意。自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以来,卢云早有心找杨肃观问个水落石出,为了柳昂天、为了浑沌政局,他要当年的杨郎中亲XXXXX代几句话,即便双方一言不和,大打出手,卢云也不来怕,他有死于「神剑主人」剑下的准备。身为儒生,凡事但求愧于心,万一结果不如人意,那也不必惋惜什么。毕竟他已尽力了,至于什么正道沦丧、黑白颠倒,他也管不着。毕竟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谁又能奈何?卢云总是如此,纵使眼前死路一条,他也要直闯过去,便老天爷也拦不住。只是「义勇人」的首领不容他这般蛮干,故而安排了一道妙计,好让他能潜伏杨家,顺利得手。那便是顾倩兮了。在「义勇人」的首领看来,卢云若是范蠡,顾倩兮便是那位西施,若要逼近吴王夫差,将之刺杀,她自是卢云的最大筹码。只是「义勇人」的首领错算了一件事,顾倩兮不仅是杨肃观一人的罩门,她同时也是卢云的隐患。不论杨肃观是否罪大恶极,也不问卢云有决心刺杀他,单看他是顾倩兮的丈夫。事情便已难办之至。即使卢云真能与顾倩兮相会、穿过层层防备,向「神剑主人」突击下手,只消顾倩兮稍有不忍,事到临头,卢云便会举棋不定、反复再三。怒苍兵临城下,为了天下大局,卢云已不能置身事外,可他又怎能不为顾倩兮打算?他到底该怎么做?难不成还真能找顾倩兮商量此事?正挣扎间,突然对街屋顶闪过一道黑影,身法快得异乎常。卢云心下一凛,眼看黑影窜入了后巷,就怕是要对阿秀不利,忙急起直追,还不及发声示警,忽见黑影缓下脚来,看他身穿黑衣,手上提了一柄奇门兵刃,却是只铁琵。卢云微微一醒,暗道:「镇国铁卫。」昨夜去了万福楼,遭遇大批黑衣人,其中便有金凌霜、屠凌心等高手,没想大白天里又撞见一个。卢云放下心来,看这人既是杨肃观的下属,当不至端加害阿秀。便潜伏在旁,打算把这人的来意看个明白。来人环抱铁琵,倚墙而立,似在歇息。看他两腿放松,重心全落到了背上,自己不用一点劲,卢云自是暗暗赞许:「好个镇国铁卫,果然门下虚士。」近年来卢云钻研武学,见识大进,见得此人的站姿,便知这人极善驾驭重心,此乃一流高手的态,常人想学也学不来。同样的,他便想刻意做作隐瞒,怕也藏之不起。正看间,却听黑衣人哽咽啜泣,低声道:「老天爷,我的命好苦……」卢云微起错愕,看「镇国铁卫」个个杀人不眨眼,尽是虎豹之辈,岂料还会有人暗巷啜泣、自慨命途多难?正起疑间,又听黑衣人啜泣道:「我真倒霉……先弄丢了魔刀、又看丢了小少爷……这下四当家绝不会再饶我了……」说着说,便取出了一条绳索,一端挂于一旁的树稍,一端套于颈间,随即爬上墙头,望下一跳,竟要上吊自尽了。卢云心下一惊,正想上前解救,转念一想,却又微微一笑,心道:「这可麻烦了。」黑衣人上吊了,正垂死间,突然噗噜一声,放了个响屁。其后又朝后背挠了挠痒,模样有些忙碌。看这黑衣人颈套绳索,高挂树稍,双脚随风飘舞,常人若是置身此境,必然断气,只是他功力深湛,必知龟息吐纳之法,要想上吊而死,只怕大为不易。果然等候半天,眼看自己迟迟不死,不免有些不耐,便跳下地来,大哭道:「怎么办?死都死不了哪?」也是他泪流满面,便将面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不忘朝地下吐了口痰。面前这人嘴角下弯,倒眉外八,天生一张苦脸,犹带几分傻气,卢云心念微转,醒悟过来:「是了,那夜在扬州,押解那柄怪刀的就是他。」这黑衣人自称弄丢了「魔刀」,便也提醒了卢云,半月之前,自己于扬州渡口北上,当时曾见一批人押解一柄怪刀上船,领头之人手持一柄铁琵琶,岂不便是此人?那一夜各方人马汇聚,先是魔刀上船,其后帖木儿灭里大闹渡口,最终伍崇卿渔翁得利,趁乱劫走了魔刀。也才有了后来的万福楼大战。世间之人,成王败寇,看伍崇卿铤而走险、盗走魔刀,实乃英雄出少年,胆气震天。可怜这人却成了苦主,除了躲在暗巷里自怜自伤,还能做些什么?正瞧望间,忽听巷外传来笑声,卢云凝目察看,却见一群丫嬛手提菜篮,朝杨府走来。

听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当是杨家人到了。卢云怕撞见熟人,忙贴墙而立,藏住了身形。「唉,今儿于家那帮亲戚要来,我瞧二爷又要逃命了。」、「谁要那个淑琴夺命似地爱他啊?他再不跑,岂不给生吞活剥了?」、「还不是他自己先招惹人家?不像大老爷天生正经,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不假辞色……」卢云听了半晌,自也知「二爷」便是杨绍奇,「大老爷」当是杨肃观了。又听一名丫嬛叹道:「,二爷是不是在外头有了意中人啦?老夫人问了几次,他就是不说……」另一名丫头笑道:「放心,他外头没女人,家里却养了个小的,小心妳东窗事发啦!」娇笑打闹里,又一人沈吟道:「我看二爷外头没女人,大老爷却难说了……」杨家兄弟成了风流话靶,说不尽说,卢云听得出神,自也盼她们聊些顾倩兮的事情,众女却已转入了巷中,猛见一人身穿黑衣,手持琵琶,模样古怪之至,霎时便是一声惨叫:「哎呀!」卢云心下一惊,忙掩身来看,却见丫嬛们好端端站着,反倒是那黑衣怪客坐倒在地,一脸骇然,这声惊呼却是出自他嘴里。卢云微微一愣,不知何以如此,却听一名丫嬛大声道:「又冒出来了!大白天就蹲在这儿!说!你来这儿干啥?」

「奉…奉上喻……」那黑衣怪客结结巴巴:「属下……走累了,想在这儿歇歇……」众丫嬛齐声责备:「歇?要歇不会去废院歇?大白天出来,不怕吓着了邻居街坊?」那黑衣怪客颤声道:「我……我忘了……」一名丫嬛喝道:「什么都忘,就吃饭不忘,闪一边去!咱们要过去了!」黑衣怪客挨了骂,却也不敢回嘴,只贴紧了墙壁,便要让婢女们过去。眼前巷弄极窄,仅容一人通行,黑衣怪客虽已贴墙站好,还是会触到人家的玉,众丫嬛勉强钻了几下,只觉正面过不行、背面过更不好,忍不住停下脚来,气愤道:「又来了!又来了!为何咱们每回买菜回家,你们这帮御前侍卫刚巧都来窄巷歇脚?摆明是要欺侮人吧?」黑衣人慌道:「小人……小人不是御前侍卫,小人是锦衣卫……」听得辩解,那几名丫嬛更是恼火:「才不管!只要不是东厂的,全都是色鬼!你姓啥名谁?报出来!」「奉上喻!」那黑衣怪客抖擞了精神,双靴并起,喊道:「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那黑衣怪客原来叫做「帅金藤」,还有个座号。众丫嬛哪管谁是谁?听罢之后,齐声冷笑:「帅金藤!记下你的名字啦!头号色鬼,大白天就出来调戏丫嬛,别怪咱们跟管家告状了。」帅金藤惊道:「误会、误会……小少爷让人掳走了,在下了他一整夜……」「什么?」众丫嬛大惊道:「神秀少爷让人掳走了?」正要出言相询,却听巷内深处传来喊话:「饿鬼上门啦!万佛涅盘啦!」这声音正是阿秀,话声未毕,便又传来家丁惨叫:「蔡管家!神秀少爷又在胡闹啦!」喧闹声阵阵传来,那黑衣怪客不觉咦了一声,道:「小少爷回来啦?」大喜之下,竟是手舞足蹈,众丫嬛却是大怒不已:「谁给掳走了?假借因头、偷占妇女便宜,大家打!」提起菜篮,又踢又打,那「帅金藤」不敢还手,只护住了头脸,嗯嗯苦哼,模样窝囊之至。路上行人见到了,莫不驻足笑看,把他当成了傻子。自遭遇「镇国铁卫」以来,绝想剽悍果敢、纪律严明,没想还有这么一位怪人,卢云心里有些好笑,他望着帅金藤的苦态,瞧了半晌,不觉收拾了笑容,慢慢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位帅金藤并非常人,他涵胸拔背,气凝如山,手中的铁琵琶更是罕见的奇门兵刃,一旦出招,莫说这几名婢女不是对手,便算满街行人群起围攻,片刻间也能让他杀得干干净净。可他武功再高,却不曾动念反击,即使处境难堪,也只是苦笑哈哈、装疯卖傻。不想可知,这人必然信奉了什么,方才让他甘心忍辱。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暗道:「这……这便是镇国铁卫么?」丫嬛们打骂良久,总算泄愤已毕,悻悻离开,那帅金藤也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小少爷平安了,我总算不辱使命啦。」还在喜悦中,肩头却让人拍了一记,帅金藤大吃一惊,想他武功高强,世上能声息来到背后的人物,说来也不过三数个,看背后这人突然现身,一非铁脚狠,二非铁手冰寒,却是举手轻拍,帅金藤心下大喜,霎时暴喊一声:「奉上喻!」双靴并起,身子高高起跳,半空转向,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参见大掌柜!」身子凌空下落,正要顺势叩头,却让人伸手拦住了:「兄台,在下不是大掌柜,你认错人了。」帅金藤咦了一声,抬头急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人,身穿布袍,面容隐带风霜之色,与「大掌柜」的雍容气度大为不同。来人自是卢云了,也是帅金藤初见面便来磕头,这便急急拦住了他,不愿端受他大礼。那帅金藤却是一脸茫然,道:「你……你不是大掌柜?那……那你是什么人?」

卢云不愿道出真实名姓,随口便道:「我乃闲人。」帅金藤讶道:「贤人?」卢云道:「丢官去职是一闲,家室又一闲,与世隔绝再一闲,到了亲逝友散之后,那真是闲得慌了。」闲来事不从容,到得头来尽成空,名已空、爱已空,四壁萧然巢也空,不过那都所谓了,隔墙有尔,尔为倩兮,那就让人好高兴了。眼看对方豁达潇洒,胸襟超然,远非常人可比,帅金藤不由咦了一声,突然大起了胆子,伸手朝卢云脸上摸了摸,卢云疑惑道:「仁兄,这是做什么?」传闻大掌柜时时变装易容,微服出巡,身上还藏了几幅人皮面具,可别是来探自己的。帅金藤喃喃忖忖,突然眼儿一转,瞧到卢云衣襟内里,不觉大吃一惊:「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身子向空弹起,暴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已拜倒在地,喊道:「属下帅金藤,拜见大掌柜圣颜!」说了偌大一篇,随即四肢伸开,五投地,跟着一动不动。眼看路边倒了一人,趴地不起,宛如死尸,四下百姓越聚越多,都在指指点点。卢云不知这人是病了疯了,不免有些发窘,忙道:「兄台,快起来吧。」伸手托住了他,打算让他起身。偏生帅金藤武功了得,伏地时筋肉放松,重心全失,身子顿时重了十倍不止,若要勉强迫他起身,必得强下重手,难免让他身受内伤。卢云与这人素昧平生,自也不愿用强,便恳求道:「兄台,起来说话吧。在下受不起你的大礼。」说了几声,对方仍是置若恍闻,卢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学了他的口吻,道:「上有喻!命你……

起立!」「奉……

上喻!」帅金藤好似吃了大力神丹,朗声道:「卑职帅金藤!座次二十三!遵命起立!」喝地一声过后,筋肉抽紧,双掌向地略略一撑,居然不必弯腰屈膝,身子便直立而起,宛如挺尸模样,四下百姓见状,纷纷惊呼出声,几名孩童更吓得大哭起来。好容易撞见一个「镇国铁卫」,孰料却是个神智不清的,卢云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帅金藤,附耳道:「走,里头说话去。」二人钻入后巷,那帅金藤亦步亦趋,必恭必敬,想来真把卢云当成了「大掌柜」。好容易避开了人潮,卢云停步便问:「听君自道姓名,可是姓帅名金藤?」「属下帅金藤!」啪地一声,帅金藤挺胸肃立,鞋跟并起,暴吼道:「座次二十……」卢云是炼气士,耳音远比常人灵敏,忙道:「知道了,座次二十三,烦请说话轻些。」帅金藤双靴并起,狂吼道:「遵……」正要向上跳起,却给卢云抱住了,叹道:「劳驾阁下,站着别动。」一听此言,帅金藤便双眼圆睁,挺立不动,好似成了一尊石佛,不免又让卢云看傻了眼。「这位仁兄……」卢云说了几声,帅金藤都是睁眼瞋目,不动如山,好似让人点上了穴道,卢云可奈何,只得叹道:「上有喻,你可以动了。」帅金藤等待已久,顿时「啪」地一声,双膝并起,喝道:「六道喧哗,不归一心!三界乱起,众说纷纭!」话声未毕,便又拜倒在地,喊道:「修罗王临,天地噤声!属下帅金藤叩见大掌柜圣颜!功德!功德!不可思议大功德!」看他伏地叩首,脑袋方才触到地下,便又抄起铁琵琶,奏起了乐,仰头直唱了起来:「大掌柜哪真圣贤、评定三界观人间、轮回六道不得闲……执掌生死定罪过、平等万物自在天……」卢云哑然失笑,看这只铁琵琶好似是件奇门兵器,孰料妙用穷,一首曲儿珠圆玉润,虽说阿谀如潮,听来竟也十分悦耳,想来「大掌柜」听了,必也要龙心大悦,飘飘然起来。

卢云忍住了笑,耐着性子等此人唱完,突然心念微转:「等等,评定三界、轮回六道……执掌生死罪过……这岂不就是……」「我建超世志,必至上道」!顿时之间,卢云双眼圆睁,竟有悚然之。良久良久,一曲方终,帅金藤总算也唱完了,他低下头去,羞赧地道:「大掌柜,这是小人苦思七天七夜,特意为您老人家造的曲儿,您还喜欢么?」卢云见他一脸期待,却也不好让他失望,只得咳了几声,道:「挺……挺好的……」帅金藤心下狂喜:「您真的喜欢么?那小人还有下半阙没唱。」拨了拨铁琵琶,正要引吭高歌,卢云心下一惊,忙拦住了他,道:「有空……有空再听。」正要再说,帅金藤却又脸色一变,肃立不动。卢云顺着他的眼光去望,却见他瞧着自己怀里,衣襟里却是金光闪烁,岂不是正是胡媚儿送来的那块金牌?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方知这人为何会错认自己,却原来是为了这块令牌的缘故。卢云手中这块令牌并非抢来的,而是由胡媚儿亲手致赠,缄于一封公文里,署名「灵吾玄志」。当时她自称衔杨肃观之命送交,卢云本还以为是打发之用,孰料今早以来,自己手持金牌,论身在何处,遭遇何人,竟都是往而不利,足见这面金牌大有来历,绝非常之物。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有心查明此物的来历,便从怀中取出金牌,道:「帅兄,我有一事请教,这令牌究竟是……」雄鹰招展在前,帅金藤复又大惊失色,嚷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战栗趴伏,不敢言动。卢云点了点头,已知义勇人首领所言为真,杨肃观确实自号「修罗王」,并非虚言杜撰。他有心多探一些内情,便蹲了下来,附耳道:「仁兄,这黄金宝令有何功用?你可知晓?」帅金藤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言语,卢云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背心,低声道:「你别怕,我只是考考你而已。跟我说,这令牌有何功用?」帅金藤低声道:「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卢云沈吟道:「必入我门?何意也?」帅金藤头顶触地,拜伏道:「爇顶立誓,以昭赤诚。」卢云微微沈吟,所谓「爇顶立誓」,指的便是和尚头顶的香疤。释门中人为显向佛之心,往往自残肢,或烫出香疤、或自燃一指,蒙古南侵后,此风更炽,天下僧尼可例外。看来「镇国铁卫」仿效此风,便以烙印爇身,做为入门之誓。

卢云反复察看手中的黄金宝令,只见手中的令牌正面阴刻一只雄鹰,双翼全展,背刻「镇国铁卫」四大篆字,瞧这形状模样,岂不与伍崇卿、胡媚儿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卢云心下大惊,这才明白那些黑衣人身上的烙印是由何而来了?论是伍崇卿、还是胡媚儿,当他们入门立誓之时,都曾被这块令牌烫出了疤痕,依此看来,此印象征了「大掌柜」的上权柄,竟为「镇国铁卫」的根本之印!「见我令者,如见我身、见我身者、必入我门」,看这令牌至关重大,当足以号令天下一切「镇国铁卫」,胡媚儿却为何要交给自己?莫非这是她偷来的?可当时听她说话,言语里尽是对自己的不满,倘若她知道所交之物便是这「阿修罗王令」,应当多方提点才是,怎会对自己破口大骂?卢云呆了半晌,暗道:「难道……她也不知道信封里藏了这面令牌?」卢云越发觉得奇怪了,更有心问个明白,便提起了手中金牌,问道:「帅兄,你方才说,这令牌是……」帅金藤战栗叩首,寒声接口:「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令。」卢云曾浏览佛经,自知这「阿修罗王」也是天神,曾为征战之故,质疑佛祖,似神而非神,似人而非人,却不知杨肃观为何对这名号情有独钟?他满心疑窦,竟不知从何问起,凝思半晌,方才道:「帅兄,何谓修罗王?」帅金藤提起手来,朝唇上一抵,轻轻「嘘」了一声。竟是个「噤声」的手势。卢云心下错愕,不由左右张望,不知是否有人窥伺在旁,可瞧望半晌,不见有人。便又把话问了一遍,哪知帅金藤还是不发一语,仍旧抵指在唇,也不知是装聋做哑、还是心存畏惧?卢云抚了抚他的背心,柔声道:「别怕,有我在这儿,天下没人伤得了你。快跟我说,何谓修罗王?」话声未毕,帅金藤又次提手起来,竖指唇边,再次「嘘」了一声。卢云心下沈吟,忽然醒悟过来,想到了八个字:「修罗王临、天地噤声。」正是适才帅金藤顶礼膜拜时的颂言。「噤声」乃是一个佛门境界,如来入灭前曾言:「我此生未曾说一字」,此即「有名相、不立文字」,以言胜有言,以声破有声,从此成为禅宗根本妙谛。禅宗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不凭言语。是以他们的法场往往静谧异常,上起师父宾客、下至弟子火工,万物一律噤声。杨肃观亦然,他的话一向很少,卢云与他相识虽久,从未听他说过一句教化人心的大道理。又因他生得俊美,不认得他的人,多以为他是个「风流司郎中」,专于温柔乡里打滚,毫大志。其实此人坚毅果决,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这才一统朝廷三大派,成为「镇国铁卫」的创始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手里的「修罗王令」,只在反复踱步,思索杨肃观的用心。返京以来,身边事情全都蒙蒙隆隆,义勇人是谜,杨肃观是谜,一层又一层包围了自己,不免让他坠入了五里雾中。卢云仰起头来,望向身边高高的围墙,容情转为肃穆。看那高墙之后,便是杨家老小的世界,不仅杨肃观、杨绍奇兄弟,连顾倩兮、阿秀也住在里头。若要探知「修罗王」的心意,也只能进屋里一趟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搀住帅金藤,道:「上有喻,请您起身。」「遵命!」帅金藤跪了半天,登时高高一跳,双靴一并,便又站了起来。卢云道:「帅兄,我要入府去了,你可以带路么?」帅金藤微微一愣:「大掌柜,这……这是您家啊,您……您怎么还要小人带路?」卢云自己也尴尬了,俊脸一红,低声道:「这……我……我也不清楚……」卢云老实惯了,明知自己答非所问,仍编造不出什么谎话,天幸帅金藤是个傻的,心中立生异想:「对啊,不愧是大掌柜,连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定是每日里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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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已经逝去的峥嵘岁月 记住曾经绽现的万种风情 在记忆即将淡漠的时候 来把这些重新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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