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一个雪天

  
金黄的银杏叶落尽的时候，我就在期待一个雪天。期待着，像盼望新年的孩子。然而上苍似乎觉得我不够虔诚，多次的阴云密布，都在朔风凛冽中飘散，晴空占据了这个冬天的多数时光。
  
     渐渐临近年尾，忽然发现越来越多的人都在期待，共同期待一个雪天。
  
     春花秋月夏鸣蝉，人们总是习惯把一个季节独有的美丽拿来指代自然的不同妆容。春秋夏三个季节，似乎各自都能找到好几位代言人，春雷秋叶夏烈日，同样可以全权代表。然而提到冬，我想多数人第一联想便是雪。温带的居民习惯了在黄叶落尽寒风乍起的时候，伸手迎接漫天飘舞的雪花。没有雪的冬天，似乎很难称为冬天。即便过年，少了雪的参与，味道也会淡下许多。或许这是多数人期待下雪的原因吧。
  
     可是仅仅是因为这个时节应该下雪，我们便期待雪吗？那洁白单纯的雪，除了告知我们冬天的来临，是否还给人间带来其他的什么呢？
  
     小时候，每当我翘首期盼着雪，大人总是一脸忧愁。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雪会带来什么，我只知道雪是美丽的，下雪了可以堆雪人打雪仗，于是盼着鹅毛一般的大雪，最好下上三天三夜，好见识见识母亲说的可以没过膝盖的胜景。后来，慢慢开始懂事，开始听闻北方大雪封山的无奈，开始领略大雪给生活造成的不便，开始畏惧雪灾的疯狂力量……于是，不再无限制地向上苍祈求雪花，而是听到某地突遭大雪的时候，默默为那里的人民祈祷，祈祷他们的冬天不会因雪而减少温暖。
  
     今天刚听说家乡下雪了，忙给家里打去电话，嘱咐祖辈们出门千万留心。
     或许最喜爱雪的，是孩子们，无忧无虑，不识愁为何味，可以尽情地嬉戏。对于老人、交通人员、气象学家，还有屋舍简陋的人们，下雪与否应该会牵扯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无暇去欣赏雪的美丽。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不去打雪仗了。最欢乐的那场雪仗，留在初中。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三，上午两节语文课的铃声刚打响，窗外突然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诱惑，个个如坐针毡。语文老师也是个年轻人，见我们这副样子，深知继续坚持上课毫无意义，于是用每人一篇随笔的条件，给了我们两节课的疯狂时间。还记得一群如出樊笼的孩子，尖叫着跑过走廊，飞下楼梯，在其他教室里孩子们的羡慕眼光中，疯狂地扑向一片茫茫白色之中。
  
     后来的雪仗甚至延伸到了教室，连老师也未能幸免于雪球的攻击。也是那次的疯狂，让高三时再次遇到大雪的时候，我在教室门口做了个扫兴的“门神”——坚决不许一片雪花进入教室。因为一旦被丢进了温暖的室内，雪会很快流泪，浸湿每个人桌上都堆成山的复习资料。当我站在门口帮每一个进来的同学拍去身上的雪花的时候，我隐约觉得，我开始远离雪了。
  
     有时候真怀疑自己的悲观是否从小就定型了。小时候，每次彤云开始聚集的时候，我都暗暗祈求不要下雨。雨水会浸湿地面，吸收人间的温度，然后，在雪花刚刚着陆的时候，把那一片片柔弱的雪融化，连影子也不剩下。所以看着无数的雪不停地化作泥水，小小的我总是有种眼角酸酸的感觉。当时只是不解，为什么这美丽一瞬即逝，不肯稍作停留，却没有意识到每一种美丽，都有一段伤痛作为铺垫。也没有意识到，那些作为先驱的雪，毫不犹豫地扑向大地，是怎样一种勇敢和无畏，仿佛无数英勇的战士，一批倒下，一批跟上，总有一天会将这大地征服，换上一色的洁白。
  
     我们应该学学这看似柔弱的雪花。
  
     雪是坚强的，雪是无私的。雪花似精灵，它们来到这个世间，只为那一两天的绽放，然后在暖日挤出云层的时候，毫无怨言地化作清泉，滋润干渴的大地，昭示又一个丰年。这种精神被具化过，不知有多少人还记得一部名叫《雪孩子》的动画片，那个围着鲜艳似火的红围巾的雪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救出了着火房子里的小男孩。雪，雪人，真的是没有生命的吗？
  
     来京前的那个冬天，家乡的雪出奇地大。走在街上，各个商户把自己门前的雪用铁锹聚拢起来，堆成形状各异的雪人。那些雪人各个憨态可掬，或执帚，或扬巾，或在为顾客指路。雪人的身上，不约而同地写着“小心路滑”的字样。看着这些雪人，心头不仅涌上一阵暖意。曾经在公园的地上堆起一个十几厘米高的小雪人，寻来枯枝枯叶作为它的五官，橘子皮做帽子，身上用枯枝摆成一个“冬”，引来路人驻足，还用手机拍下。那种快乐的成就感，至今想来仍是小小的满足。
  
     雪似乎有种力量，可以带人进入一种平静而快乐的境界。
  
     经历了二十载的冬雪，现在开始不再用狂热或悲怜的情感去期待雪，而是试着去读懂雪。我在期待，期待一个雪天，缓步走在弥漫了天地的雪中，默默地享受雪天的寂静，倾听寂静中的絮语。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描述这样一个雪天，银装素裹或粉妆玉砌？这些小学就用滥了的词语似乎难以将雪立体地概括。这样一个雪天，首先是安静的，稀松柔软的雪，把尘世间的种子喧闹尽数吸收，留下一片纯净的空间，在行人的脚走过的时候，只反馈回低调的“咯吱”声。雪能覆盖掉声音，也能覆盖掉颜色。这个世界五彩斑斓的时候固然美丽，只剩一片洁白的时候，也未尝不让人沉醉。雪是水汽的凝结，故而是一种积淀，它落在人间，便沉淀了人间的纷繁。似乎上苍是用雪让人们把心静下来，没有声色犬马的喧嚣，只是满目的亮白和满耳的宁静。对着这无比圣洁的雪，心中那些杂念仿佛都被遮盖，触碰到雪的冰凉顺着肌肤渗进血液，精神为之一振，恍若置身尘世之外，飘飘乎化作一片雪花，在无尽天地间忘我地舞蹈。
  
     春华秋实，一年的时光到了冬天，该是有个收尾了。于是冬雪承担了这项任务，把这一年的种种，统统用圣洁的白包裹，宣告往昔的逝去。然后在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无声地融化为潺潺细流，再把一个崭新的世界还给时间，送上吐绿的大地，送上莺飞的蓝天。
  
     期待“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壮丽，期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温馨，期待“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寂静。期待瑞雪，期待丰年，期待漫天精灵飞临人间。在这个冬季，我们一起，期待一个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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