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受之
這次去斯堪的納維亞，是從德國的法蘭克福去的，因為是假期，航班很擁擠，我又是臨時決定去的，所以轉了好幾次飛機，實在很辛苦。在法蘭克福機場的舊候機室等了四五個小時，那天好像就兩班飛機飛赫爾辛基，我問德國漢沙航空公司的空服員：是否可以找到一班早點的飛機去，她面無表情地說：沒有多少飛機飛赫爾辛基(therearenotmanyflightstoHelsinki)，好像美國人在講加拿大一樣，我也就只有在那里等了。
下午2時，飛機來了，小小的空中巴士支線飛機，也就上了幾十個人，絕大部分都是金髮的北歐人，好像亞洲人就我一個。起飛平穩，很快就在波羅的海上空了。天氣很好，透明的藍色，下面是藍色的海，上面是藍色的天，朵朵白雲，投下一團團影子在海面上，一個個好像翡翠一樣長滿了松林的小島，再過去就看見北歐的大地了，好多的湖泊，形狀就像芬蘭建築大師阿爾瓦．阿圖(AlvarAalto)設計的那種湖泊形的玻璃容器一樣，真是好看。
斯堪的納維亞，從政治地理學上說，是五個國家：芬蘭、瑞典、丹麥、挪威、冰島，但是從民族基因來說，芬蘭人是另類的，他們應該是外來的民族，他們的語言和其他幾個國家完全沒有任何關係，的確，在北歐國家，我一般都可以從詞根上估計出大部分詞彙的意義，就是芬蘭語不行，因為這種語言好像和全世界的文字都沒有關係，我問過芬蘭國寶級的設計大師伊約．庫卡波羅(Yrjj??Kukkapuro)，他們的語言在全世界有沒有近似的，他想了一下，說好像拉脫維亞還是立陶宛與他們的語言有點關係，僅此而已。可見完全是種化石型的語言了。歷史背景不同，有人說芬蘭人跟漢代被霍去病打到漠北的匈奴有些關係，我不是人種學家，就無法考究了。
另類基因北歐人
不過，這樣一來，其他幾個國家的人有時候不願意認他們是同類。幾年前我在美國大學上課，講北歐設計，提到斯堪的納維亞概念，羅列五國，有個瑞典學生舉手說：芬蘭不算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後來我跟芬蘭朋友艾諾．帕索寧講，她氣憤得不得了，要我下堂課要教訓那個學生。其實，對於我們這些外人，那里就是斯堪的納維亞，就是北歐，雖然語言不同，我們並不瞭解。對我們來說，那是歐洲最北部，那是很寒冷的地方，那里有好多森林、湖泊、冰川，那里有全世界最完整的社會福利體制，那里的人高大好看，那里半年白天、半年黑夜，半年溫暖、半年嚴寒，那里有全世界最傑出的設計。
自從我踏上赫爾辛基土地那刻起，就有種很特殊的感覺：北歐與歐洲所有其他地方的設計都不太一樣，雖然歷史上北歐與歐洲大陸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是這種地緣的分隔，使它的設計具有更為獨特的地方風格。在全世界的現代設計中，應該是最有特色的。對我們來說，也是最讓人尋味、最讓我們心醉的地方。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差異性顯得彌足珍貴，這圖里就是現代設計最具有強烈的差異性的地方。全民設計理想國
這里是社會福利制度最完善的地方，社會民主主義思潮反映在設計上，就是設計的大眾化、平民化、全民族設計水準的高水準化三方面的特點，這在其他西方國家是看不到的。北歐現代設計開始於1920年代，那正是這個地方進行大革命均富的社會改革的時期，因此，現代設計基本是民主化、均富社會改革的工具，你注意他們的宗教，基本全部是路德教派的基督教，這個教派的教義中有強烈和濃厚的均富思想、社會民主思想，因此，北歐的社會改革，與它傳統的宗教思想也不謀而合。設計滲透在生活的任何一個層面，並且平實、流暢、低調、文化感深厚，以我來看，簡直是世上無可比擬的優秀。
整個北歐都在歐洲的最北面，在波羅的海的北岸，在北大西洋的東岸，除了最南面的丹麥與德國有一線相鄰之外，基本都完全與歐洲分隔開來，是一個很獨特的隔離性發展空間。有一多半面積是在北極圈內，永久凍土，永久冰封。總面積也就100萬平方公里，相當於中國、美國這兩個國家領土面積的1/6，但是人少，因此在那里的遼闊感可能比在中國要強得多。整個北歐地區人口區區2000萬，是我們重慶的1/3人口，其中芬蘭人口就600萬，還不如上海、北京、廣州、深圳、天津這些城市一半的人口多。而國民生產總值高高領先，人均所得世界首屈一指，可是理想國了。
北歐國家曾經有過歷史恩怨，打來打去，瑞典一度是地區霸權，就連小小的丹麥，也曾經佔領過瑞典、挪威好多年，最慘的是芬蘭，先被瑞典人佔領了幾百年，後來又被俄國人佔領了一百多年，可幸他們居然能夠把自己的文化傳統、語言都統統保存得好好的，並沒有因為外國佔領而失去自我。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這幾個國家進入穩定發展階段，經過半個世紀的努力，現在全部是世界最穩定、最少衝突、社會最平穩、福利最好、科學技術最強的國家了。你說想找個真正幸福的國家看看，去北歐吧!
在我們外人來看，北歐設計都非常好，但是要很費力才能分辨它們之間的差異。北歐設計評論家安尼．斯滕羅斯(AnneStenros)曾經說:在北歐國家中，丹麥人比較“南部”化一點，芬蘭人則有點“東方味道”，挪威人是“北派”，而瑞典人則基本是中堅。冰島人自有一套，誰也不屬。我看這個說法很有道理。
眾人出發高境界
如果說，過去500年中北歐設計有個共同的發展傾向，我想就是都從貴族、皇室獨裁下的設計向民主的轉化這點。社會富裕但是財富分配比較均勻，民主思想深入人心，天寒地凍的特點，使這種民主思想在家居設計中達到登峰造極的高度，家是核心，一個溫馨、舒適、自然、和諧的家是這里人們的追求的最高境界，因為在政治上，他們已經早就取得社會民主制度，所有的努力就通過發展經濟、發展設計來創造一個自己的一流的家園。我們中國人還在打來打去，還在為意識形態的純正鬥爭同胞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精益求精的設計室內、設計傢具、設計電器、設計器皿、設計紡織品和服裝。我們的精力在鬥人，他們的精力在創造生活環境。你說我們有什麼可以和他們比的。
民主精神給設計帶來了功能主義原則，無論設計什麼，首先不是好看，而是功能好，價格低廉，能夠為公眾服務。在那里，為人人的設計就是好設計，法國、意大利那些豪華的設計品牌，在這里沒有什麼市場，更沒有人跟進。傳統以來，他們就講究好設計，是為人人的好設計，好的設計已經滲透在整個斯堪的納維亞文化中，成為他們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你在那麼大的一個地方遊走，就看不見什麼不好的設計。
他們早就有艾林．凱(EllenKey)呼籲“為人人的美”(Skonhetatalla，等於英語中的beautyforall)，瑞典手工藝和工業設計協會(SwedishSocietyofCraftandIndustrialDesign)提倡的“每日用品好設計”(GoodEverydayGoods，或者更加直譯為MoreBeautifulEverydayObjects)，是國家的、民眾的生活目的，這里的設計師努力的目的，不是創造什麼昂貴得一般民眾不能夠擁有的設計，而是為人人的日常設計，因此，北歐的現代主義設計是有極為濃厚的社會民主主義內容的。平衡生態謀生存
對於北歐人來說，設計不但要為提高生活素質服務，也要為社會進步服務，長期以來，這里的設計師在追求設計完美的時候，除了要能夠很好的為人服務之外，還需要具有人-自然中的平衡關係。生態平衡是這個地區設計的一個很基本的標準。北歐寒冷、黑暗是舉世聞名的，這里一年有9個月是黑夜，然後有3個月是燦爛得不能想像的明朗豔麗的夏天，我去那里的時候正是最輝煌的時候，但是當你想想這種時日是如此的短暫，就會理解為什麼那里的人基本傾城而出在陽光下享受夏日，對於我這種整年都在陽光下的加利福尼亞人來說，是難以想像夏天有多麼的寶貴的。
他們有森林、礦產、水利資源，但是，相比起來，他們的資源還是困難的，因為漫長的黑夜，使人類的活動困難得多。在這樣的自然條件中，設計的一個目的是協助人類生存，他們的工具設計、傢具設計、建築設計，特別是住宅設計，都達到無可比擬的高水準，就正因為這些設計是協助人們在漫漫長夜中生存的工具。
雖然北歐國家長期以來都有優秀設計的傳統，但是北歐設計真正得到國際首肯，是在1950年代以後，1954年在美國、1957年在加拿大舉辦了《斯堪的納維亞設計展覽》，使西方人第一次全面瞭解北歐設計的水準是如何的高超。
在北歐的設計中，自然觀是非常突出的，他們重視本地自然材料的運用，其實去博物館看看，這種傳統早就存在于這些國家傳統的手工藝中了，美國和西歐的工業化進程比較早，因此整個社會的織體收到很大的衝擊改變，而工業化到達北歐地區相對比較晚，因此手工藝傳統得到比較廣泛的完整保存。這里的設計師沒有那種高速成長造成的浮躁，能夠比較從容地考慮設計問題，使民族的、自然的元素比較好的和現代產品結合起來。看他們的設計，我真是為中國現在的現代設計對自然、對傳統的肆無忌憚的破壞感到羞愧。在北歐，所謂“好設計”是指那些能夠把傳統手工藝、自然材料和現代用途結合得很好的設計。
自然現代實用體
在北歐，你發現所有的人對設計的基本認識水準都要比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高，在西歐、在美國，你會看見大量平庸的設計，更莫說在韓國這些地方，基本是個設計平庸的地區了，而在北歐，好像很難看到平庸的東西，他們雖然沒有意大利、法國那種奢華的設計，但是卻也沒有那些豔俗的設計，整體水準高。
北歐人把藝術感和實用性結合起來看待，叫做“實用藝術”(burkskunst，相當於英語中的appliedart)，形式、功能、材料、色彩、肌理、耐用性能、造價水準這幾個內容是和諧的、平衡的，他們認為德國、荷蘭、俄國和美國發展起來的那種現代主義設計，其實缺乏人性感，因此自己探索出一套自己的現代主義設計語彙來，通過自然材料、人性化的色彩、豐富的材料肌理、良好的功能結合，同時也兼顧了工業化大批量生產的手段，自成一體。
在北歐，我們都聽他們的設計師用一個單詞來形容設計，叫“hygge”，很難翻譯，是句丹麥話，意思是安詳、舒服、柔順的感覺，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比如你遇到一個女孩，溫順、美麗、安靜，就是hygge，也可以用來形容物，比如芬蘭設計家塔皮奧．維卡拉(TapioWirkkala)設計的好像女人乳房一樣的Pollo花瓶，純淨、性感、自然，也是hygge。這個詞還可以形容自然環境，夏天晚上，仲夏夜，波羅的海上微風輕輕拂面而來，好像柔軟的絲綢一樣楊柳在水面輕飄，那就是hygge。我絞盡腦汁想想英語中有沒有類似的字眼，好像與cosy，或者goodcheer有點類似，但卻不完全如此。中國人在烹飪上的詞彙的豐富說明這個國家的確是名不虛傳的飲食大國，而北歐地區在這種細膩感覺上的詞彙豐富，則說明他們對於自然環境和人的心理感受方面的精到。這種詞彙的豐富、特殊，是一種類型文化強大的標誌。
北歐人被統稱為Nordic，是北歐的意思，他們在歷史上來來往往，有許多關係，但是卻能夠在千年的歷史發展中保持非常清晰的民族特征，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他們也並不抗拒接受來自外界的設計文化影響，比如他們的陶瓷都受東方陶瓷影響，傢具也受英國攝政風格(Regency)的影響、受美國“顫抖”教派(清教徒，Shaker)傢具的影響。但是無論多少外來影響，卻沒有動搖這個地區自己的特色，斯堪的納維亞就是斯堪的納維亞，獨特的，自己的，優秀的，民主的。
長期以來，這里自然資源的相對缺乏，造成設計上講究自然資源的保護，對資源的節約是設計特色之一。我這里從來沒有見過美國人那種大手大腳浪費材料、浪費資源的設計，這里連多功能汽車(SUV)都不多見。所有的大城市都有很好的地下鐵路、線路繁多的輕軌列車、公共汽車和渡輪，四通八達，就是對自然資源的一個很好的經濟使用方式。大量使用木材，也是自然資源的使用最好的例子，他們最豐富的應該是林業資源，因此在各種設計上都充分使用木材，因為這是可以再生的資源。看看20世紀以來這個地區湧現的那些舉世聞名的設計大師的作品，從塔皮奧．維卡拉，阿爾瓦．阿圖(AlvarAalto)，安尼．雅科布森(ArneJacobsen)，到詹斯．奎斯卡德(JensQuistgaard)等等，無一不是在自然材料的使用方面達到極致水準的。
民主本質意涵遠
民主化設計的本質，使人們對設計本身的美的重視程度遠遠高於設計品所具有的社會地位象征意義。亞洲人追逐名牌，其實有多少人真是懂LV、PRADA這些品牌的設計品味，無非是要拿來顯示自己富有，這種情況在北歐卻極為少見，一個均富的社會，炫耀是很不好的行為，北歐孩子從小就被教育不要以自己的財富和社會地位來炫耀，那是陳舊的貴族社會、封建社會、早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陋習，在斯堪的納維亞地區早就不存在了。
這種對設計的平和心，真是偉大。他們的設計一種就貫穿這樣一直優雅而平面化的東西，去斯德哥爾摩附件的“宜家”總部看看他們的傢具，去參觀卡爾和卡林．拉爾遜(CarlandKarinLarsson)設計的住宅，都滲透了這樣的精神。他們的設計是邀請人們參與，突出包容性，公眾性，參與性，英語中所謂的inclusiveness，而不是貴族性的排斥性、獨佔性(英語中稱為exclusiveness)。
在公眾性的前提下，再突出設計師的個性，人人能夠擁有的設計，但是不是人人擁有一種設計，做到這個高度，我看全世界就北歐人了。他們生活在一個典雅的、自然的、美好的設計國度中，他們享受我們連體會都感到有些困難的hygge品味。什麼叫“優裕”，這就是優裕。看看我們那些暴發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穿件阿瑪尼、嘴角上叼根紅塔山香煙，開輛寶馬橫衝直撞，還自己以為不得了了，什麼玩意啊！
溫柔婉約有機美
中國一向被稱為“陶瓷之國”，連國家的名字也是陶瓷的意思(China在英語中是“陶瓷”)，可是我們的日用陶瓷每況愈下，已經在國際上沒有地位了。反觀北歐日用陶瓷，美輪美奐，他們的幾家大陶瓷公司，比如Arabia，還有Littala，都還保持舊式的手工作坊方式生產，給工匠足夠的自由空間和時間來做各種探索、創作嘗試，能夠不好嗎?手工藝傳統貫穿在整個北歐設計中，成了設計精髓，你看瑞典的富豪汽車(Volvo)，芬蘭的諾基亞手機(Nokia)，還有Husqvarna工具，機械中包涵的手工藝感覺是那樣的突出，能夠不嘆服嗎?
自然材料、手工藝傳統、民主精神的結合，加上現代化的技術條件，使這里形成了世界獨一無二的“有機現代主義”設計，英語稱為“organicmodernism”。包豪斯其實並沒有在這里生根，他們僅僅是取了包豪斯的合理內核，卻摒棄了包豪斯缺乏人性化、強調統一形式、單一風格的弊端，他們的現代設計是選擇性的，而不是對外國的東西兼收並蓄型的。
我到赫爾辛基已經很晚了，在機場叫了輛計程車去酒店，那是仲夏夜時分，那天是通明剔透的亮，白樺林綠得好像油一樣，無數的湖泊的水面是綢緞一樣的潤滑，整個氛圍真是不能用hygge之外的詞來形容了。城市、人群、水面的天鵝、綠色的島嶼、青翠的山林，那是如何美好的一塊土地啊！設計在其中又扮演了一個如何積極的角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