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清明节过得很是隆重的。随了汉家习俗上坟祭祖，告慰先人。按母亲的说法是要“随”的，后来我在书本中才知道，佛说“随喜”“随缘”“随善如流”等教义，那是对生活的接纳和包容。过完了汉家清明还要过藏家清明节，那几天是要随母亲到山间背山泉水、念着玛尼经去转山、转水、去沐佛。
故乡西顶牧场，居聚着藏汉人家，所谓西顶是后来的叫法，因在县城的西北面而称西顶，母亲一直称呼那片草原为“噶嘛岗”，有著名的百灵寺坐落在白云深处，一座大大的玛尼石饿博是 “阿米华千”山神的化身，矗立在噶嘛岗主峰冬青顶沿上。清明时节，我们要走出山下的家到草原上朝拜“噶嘛日朝”（百灵寺），朝拜阿米华千山神，转山转水转佛塔，以祈祷草原风调雨顺，草长花盛。
以我现在的理解那是尊重自然，朝拜自然，放牧心灵。
母亲曾说，亲人的魂就在那山巅的风里，就在那飘荡的云上，如果清明那天在转山转水的途中遇到雨，定是亲人来相拥相聚。藏人崇尚一切在自然中，亲人的灵魂就在水里来雨里去，一滴雨是一位亲人，一朵花或许就是亲人的微笑，一棵草也许就是亲人们的真身了，他们连成片，绿了天涯辽阔了草原。小时候不太懂母亲，但她那些话语觉得很可笑留在了记忆中，只是长大后才知道，以前藏族人家有人去世后是要进行水葬或者天葬，他们认为人死后灵魂是进了天堂的，天堂是自由的，可以随风去还可以寄雨来，也可能亲人的眼睛就藏在一草一木中观望着我们。很是美好的感觉，那种亲人不在但爱和亲情无处不在，无所不爱的包围人心的感觉。因此清明节过得也没有汉家人那么的泪雨纷纷，怀念沉沉。
取了清明最早的辰星水，母亲要放净水碗献佛，点灯，然后用取来的清亮之水蘸在柏香枝上一一洒点在孩子们周身，并为一家人熬制上好的茶，做糌粑。母亲称这种仪式为“水喜”，想来是图个吉利，让一家人喝干净的吉星高照的水神清气爽，准备好心情迎接春天吧。可父亲讲故事是庆贺大禹治水成功留下来的润泽方式，由于水患，黄河泛滥，人们从平原迁徙到了高原，忽闻水患已除，天下太平，天地清明，即是“水喜”，也是“清明”。又因大禹属于“西羌部落”，感恩与纪念也以水为喜。水喜最重要的形式是要修剪家人的头发，母亲要把剪下的头发撒进流淌的河水中，祝福我们兄妹一切安顺，健康成长，最有意思的是末了母亲要祝我们兄妹的头发长的象河水一样长，在母亲心中“长发妹”应该是藏家姑娘最可爱最朴素最值得骄傲的美，我总是笑母亲，GeGeMen的头发就不要再祝长了，可母亲只是微微地笑，我知道，母亲是喜欢藏家男孩留“英雄”发的。那是一种民族情结。也许只有藏族母亲懂得欣赏英雄发的骄傲，那与英雄的部落有关，与拯救水深火热的草原于清明安宁有关。草原上的老人们只关心谁家丫头头发多，谁家圈里的牛羊就多。还因为藏家姑娘能辫满头细碎的发辫就能戴许多五颜六色的珊瑚玛瑙绿松石珠子，那是做父亲的骄傲，姑娘养的淑女贵气。
因此清明那天母亲要仔细为我梳头的。转山回来一家人团团坐定，母亲打好浓淡咸宜的茶，端上煮好的肉，炸好的油果子，甚至还有核桃和红枣子，每人分得两三个，甚是欢喜。火炉上茶水沸腾的声音“噗噗”地响着，蒸汽徒自袅袅，轻绕着上升着，茶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一家人说着话。三哥喝茶不小心声音很响，呼噜噜地，父亲就说那种吃相不好，到人家屋里坐客是要被笑话的，那样子没有教养，我们因此都受了教育，吃饭喝茶也要懂得礼数。我坐在母亲怀里享受着一梳子一梳子的爱抚，母亲蘸了茶水为我辫碎辫子，茶碗里的茶水被母亲蘸完时，父亲提了茶壶再倒上，自言自语地说：“头发可真多！”。
那年清明，阳光晴好，陌上风徐徐轻柔，原野中雪化时的水汽随风飘散着，屋子里火塘温暖着，那是我们一家在草原上过的最后一个清明节。家搬迁到县城后好象再也没有时间去转山转水转佛塔了。发间戴过的那么多绿松石珠子现在还在我的梳妆盒里藏着，花花绿绿的，可我的另一片天没有颜色，深藏着素心白云，戴给我珠宝的亲人又藏在哪一朵云里？！
一直觉得跟随父亲母亲的脚印走在一条山道上的精神与力量便也从此消散了，兄妹几个奔波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生命历程中许多的快乐痛苦，欢欣悲叹都似母亲曾经珍惜的清明水，顺流而下，流淌的遥远了，一定有些东西是在时光里悄悄流走了的，一夜间就与我们失去了紧密的联系，我们握不住，就象我们握不住母亲飘远的青丝，握不住父亲远逝的容颜，就象刻骨的怀念，就象思念的悲伤，都一去不复返。
回忆那些简单快乐的时光，顺着今天的溪流，我省略忧伤与眼泪，我只是等，等一场雨或者一个梦，让我回归潮湿，捡拾岁月深处的清明。如果有雨，我会听到亲人与我隔世的轻语，如果有梦我会见到久违了的温暖的身影。有些记忆是种植在水里的，在心域的深处，在又一个来临的清明时节与怀念相遇，多么幸福的事，我可以在如水的文字中与亲人一一面见。我现在也相信母亲的话，亲人就在我们身边的一花一尘埃中，当看到春日的晴空，我要相信那里有亲人慈悲的面孔；看见脚下的青草会想到那是亲人酝酿的思念，一寸一寸铺满天涯；看见枝上柔软的芽或许就想到是母亲美丽的睫毛，一眨一眨世界就亮了，清明就绿了。花朵都笑了，每朵花有你有我，有亲人们细细的呼吸。
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那年清明已然远去，缤纷满怀的回忆滋润着心扉，也触摸着一些经历人间寒凉的痛，我们依旧在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清明里怀揣着梦想和希望，行走在生机勃勃的人间，倘若亲人有知，会看到我们的成长与成熟，也会看到子子孙孙，孙又有子，看到我们的关爱与相亲，如果相信祖先有灵，请看啊，这漫山遍野的绿，是亲人的微笑。所有春天的心，应该回归通透、清明，回归世间的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