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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的秘密

loveloop [深情] 2010-04-20 17:02:49 星期二 晴天 查看:725 回复:0 发消息给作者
与许多乡下小镇差不多,那是一条种满洋槐树的小镇街道。那条小街,阳光充沛,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污浊的空气混合着田野的清新,楼与楼之间的屋脊与电线,七八糟的割裂着寂静的天空。她住在镇子的这一头,草黄色的帆布遮支出一个小小的云吞店。他住在街的另一头,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猪肉摊。只是他那牛高马大的身子,却拖着一条单腿,他是跛的。

    他是在部队受伤的。八四年对越自卫反击战,那场战争后来知道什么原因,很少被人提及,战争仿佛很远了,象个幻觉,就象他曾经死去的那些藉藉无名的曾经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但他不会忘记,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天快黑了,一发流弹打了过来,全洞五个战友全部牺牲,他是唯一幸存者,只是他的那条健步如飞的左腿也被永远的留在了战友们的身边。从部队复员以后,一直挂职在镇文化馆,白领薪水,什么都不做象个废人,他其实并不愿作一个废人,后来单位改制,给了一笔抚恤金,就再也不管他了,他于是用那一笔钱把这条街道最左边的那间店盘了下来,杀猪卖,不赶集的时候,他有时也或者背了刀具下乡替人专职杀猪。听说,他的刀法很是厉害,多肥的架子猪,只要盘到他的手里,基本上一刀见血,包管刀一抽,立刻毙命。

    青石板街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普通农村小集市,街面呈S型,石板路的下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臭水渠,一到落雨天,到处浮满垃圾,小镇的市民没有环保的习惯,最多也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当然,其实即使扫,也是扫进门前的臭水渠,反正只要一下雨,所有的垃圾都会顺水往下漂流,一到晚上,尤其是住在下街的,连屋子里面,到处都是那种无处遁逃的污浊的气味,象是腐尸的气味。

    只是苦了下面街的她这一家云吞店,地势低,本身又是做饮食的,门口偏偏弄了这么一条臭水渠,一些漂不走的垃圾,天长日久,竟然在她门口的这一截渠道堵塞下来,形成一个天然的沼气池,一到炎炎夏日,老远就闻到那一股浓烈的恶臭,甭说做生意,很多时候,那门口根本连坐一坐都会令人窒息。

    其实象这种事,也不是真没人管的,只是欺软怕硬是人类的陋习,谁叫她是一个独居的乡下来的女人。她曾经试着向街道办反应了几回,文明礼貌那个月,街道偶或也会派人前来通渠,或者到各家商户门前贴一贴卫生标语,然而,待到文明礼貌月一过,大红标语油墨未干,一切陋习如昨,臭味依旧。气不过的时候,她也会站出来,立在自家的店门前冲着上面那些乱倒垃圾的商户们骂上一两句的:哪个砍脑壳的乱倒垃圾,街对门就是垃圾桶,多走几步就会跛呀......

    她第一次骂的时候,根本没人理她,人家个个只当她是笑话,她第二次再骂的时候,就有人故意扯着嗓子喊他:“林跛子”,“林跛子”......林跛子果然一拐一拐的跑了出来,那些人于是跟他挤眉弄眼的说:下街的云吞店在叫你呢......他于是颤颤歪歪的从石板梯上走下来,来到她的店门前,红霞,你喊我呀......她正在灶房里忙,猛不丁的一抬头,撞见这么一个满头大汗的人,也是一头雾水,等她好不容易弄明白之后,脸上倏忽间挂满了红霞,羞怯怯的嘟哝了一声:这些死砍脑壳的......也不知道她是骂谁,那以后,只是她再也不骂人跛子了。

    她是有男人的,只是有男人等于没有男人。

    她男人还在南方打工,好多年都不曾回来,西南人原先管这种面食叫包面,听说上海人叫馄饨,只有福建那地方的人才叫云吞,她的云吞技术也是以前与老公在南方打工时学回来的,她一个守着这么一间店,象守着一个谜,而她本身在这条街上也安静得象个谜,除了来来往往吃云吞的客人,通常很少有人了走近她,没有人了解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平日里,他和她基本上没有交集,他又不喜欢吃面食。一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从他当兵回来以后,他就嗜酒如命。

    他通常去的那家饭馆,就是她云吞店的对面高梯子上面那家山村酒庄,比起她那间小面店,山村酒庄可是本镇唯一的奢华饭馆。他几乎每个黄昏都会去,就着一大瓶绵竹大曲,酒是本乡本地土产的烈质烧酒,菜是老板娘为他特制的蒜茸烧腊。坐在山庄门口,几乎清晰可见她在小店的一举一动,养成这个习惯也说不上具体从哪个时候开始的。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漂亮,黑黑的,瘦瘦的,除了年轻,几乎象块搓衣板。

    但是,就那么一个神秘而又安静的女人,带着某一种仿佛喘息未定的信号,成全了小镇男人们一段心猿意马的诡异时光,其实象他这样偷偷看她的男人不少,只是每个人看她的意义或者不同,小镇实在是太寂寞了,在他来讲,也许最初仅仅只是同情。当兵回来的人是不是都特富有正义感,至少他是,他,身残志坚。

    他第一次站出来替她说话,是因为中街那几个打麻将的泼妇们四五个人合起伙来围殴她,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各自管不住自已家的男人,男人们老爱往她的云吞店里跑。从她开了这间店以后,小街从前的传统早餐,也改成了福建云吞,久而久之,妇女们看出了门道,通常泼妇们看男人,就象看儿子,哪个儿子不调皮,不捣蛋,男人不花心那还是男人嘛,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有那狐狸精。那天,四五个女人一台戏,起先是打麻将,打着打着,就指桑骂槐的骂起了人,见她仍不吱声,干脆把一些花生果皮随手往她的店门口倒,她看见了,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自不量力的找她们理论,结果,被一帮泼妇按在地上象捶死猪,一街的男人也只是站在人堆里看着自家的泼娘们撒野,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趟这一趟混水.....他在店里忙活,听见了,拄了支拐杖奔了出来,到底是当过兵的,孔武有力的手,拖开那群泼妇,把她拉了起来。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欺负她,甚至连骂她也是偷偷的,大家都怕他,他杀猪的,又当过兵,满身杀气。

    可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也开始怕他,老远见了他就躲,象躲鬼似的。她原先总跟他拿猪肉,他的刀功好,每天早上天一亮,他会把最新鲜的精肉替她剁成碎肉,她来了,付了钱,拿了肉,走人,也不多说什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再也不到他的摊子上买肉了。她买肉老去很远远的东市场买。他象往常一样,把肉替她剁好,还放了椒盐,肉都放在冰箱,冻成了肉块,她仍然不来。起初,他还有耐心等,后来等了好几天,知道她铁了心不来了,这才死了心。

    躲,其实是正确的。农村妇女背负了几千年的伦理大山,已不懂得如何坦然的与异性男人相处,何况,使君未有妇,罗敷已有夫。

    那时候,他因为有病,一直在自学《黄帝内经》,那本医书里讲,病有浮沉,刺有浅深,各至其理,无过其道,过之则内伤,不及则生外壅,壅则邪从之。殊不知这男女关系,也象病邪,她越躲逃,欲盖弥彰,反而越发助长了她在他眼中的神秘,偏偏这个神秘暧昧得象是一个邀请的手势。他三十几岁了,早已经过了心襟荡漾的年纪。可还是愿意因为她,每天收摊后悄悄的坐在颓败的黄昏看看,其实也只是喝喝酒,看看就好,象看远处的风景。在劫难逃的痛与快乐的对峙,令他想起少年时代学过的那首小诗,卞之琳的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他们之间谁装饰了谁的梦呢,他不知道。只知道年轻时候那股子久违的活泼劲头又回到身上来了,千万别以为他只是一个农村杀猪的屠夫,他年轻时曾经也是个能歌善舞还会写诗文的秀才。若不是那年高考失意,他大概也不至于去当兵,如果不当兵,他也不至于废了那条腿,甚至......

    他以为他藏住了秘密,可是就那么大一点儿的一个小镇,连个屁都藏不住,何况是一些带色彩的秘密。

    这不,他不过就帮她拖了一次群殴,然而小镇关于他们俩的风言风语开始绘声绘色起来。传得最有眉有眼的是某一天,他给她送了一包堕胎药。其实,他那天是把他为她积存多日的猪肉丸子送过去,他孤家寡人一个,哪吃得了那么多的肉,反正她做生意用得着。可是,谣言轮不到他们反驳,伦理道德这个东西又从来没有个法庭公开审理,可以让你收集证据,开诚布公。你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法。他是男人,倒是无所谓的,何况,他向来做事,敢作敢当。

    她不行,战战兢兢的,完全吓傻了,尤其是在那一街的泼妇们面前,象只小鸡,见谁都惊惶失措。

    终于,他不能忍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天正午,趁着全街人都在吃午饭。他赌气似的来到她门前,象个黑武松,大喝一声:红霞,来碗云吞面!后面象是生怕一条街的人没听到似的,还故意扯着嗓子喊了句:红霞,记得要多放焦油辣子,莫忘了放香葱啊......她躲在灶屋里,半天都没脸钻出来,门口一大群的人,看着他。他成了台上的小丑,因为她的不配合,他的戏没法唱全活儿,满堂喝彩,不过全是喝倒彩。

    当没来由的暧昧落实到一个具体的男人的时候,她已从疑似狐狸精正式向为人不耻的淫妇行列里转正。那个晚上,一只破鞋挂在了她的门口。

    杀人,其实不一定用枪,也不一定用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指杀猪,通常杀人没那么难,尤其是杀一个小镇上的良家妇女,比如她,恶作剧也可令她毙命。

    她死了,跳河淹死的。

    她死了好多天,她那男人也没赶回来。是他葬了她,他自己租了个小木筏子,把她从河里捞了起来,她已经被冰冷的河水泡得象只肿胀的猪尸,他,替她一点点的挑去头发丝里的河草,泥沙......进一个硕大的金漆木棺里。

    很冷的冬天的晚上,河水都结了冰。火是后半燃起来的,在河对面放棺木的草棚子,一把火,一口棺,两条命,大火燃了足足一整个晚上,才把两个年纪轻轻的生命烧成了一把灰烬。

    他是烈士,他死后,县武装部有人下来追查烈士的死因,一问,竟是男女问题,那干部当场破口大骂,瞎胡扯,他是英雄,是烈士,你们知道是什么烈士吗?老山前线猫儿洞,一发子弹打了过来,五条命,还有他的腿,其实岂止是腿,更有一些附加的秘密,属于男人们一生中最重要的秘密。

    县干部走了之后,镇上重新替他们装敛,其实说是装敛,也不过是把一大堆分不清你我的骨灰铲进了一个水泥匣子里面,象古诗经里唱的那样:你中有个我,我中有个你......政府为他们立了碑,那天,全镇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来为他俩送了行,包括那条街上骂过她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他们带来了亲自制作的硕大的花圈,清晨的风特别特别的大,北风萧萧,朔雪纷飞,他们坟前的花圈倒是姹紫嫣红的,开得分外分外的绚烂,分外分外的热烈。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最悲伤和最虔诚的眼泪。只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送殡乐,竟是《血染的风采》,每个人都会唱却遗忘多年的《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

    那天早上的这支歌声,响彻寒宇,凄婉的旋律,落在雪茫茫的干净大地,却仿佛象是一个人,象是一个人最诡谲的,荒凉的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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