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风景

许荣心中一阵忐忑，眼看着爷爷越来越衰弱，不知道当初的决定是不是真的对，万一在途中老爷子就挺不过去了，那可成为千古罪人了。老人家彷佛感觉到许荣的心情，缓缓说道：“别担心，我能撑着。”
          现在是凌晨四点，街上很安静，自从下了高速后一路上几乎没看到别的车。从医院偷跑出来已经三个小时，不知道巡房的护士是否发现了，许荣手机一直没有开，这是老爷子叮嘱的，要是让爸妈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看着爷爷86的高龄病着还要这样奔波，有些于心不忍，但是他答应了老爷子。虽然许荣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人，也没少放过口炮，可这回不知为什么似乎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医生诊断说是心脏衰竭，老人家一般到了这个岁数总逃避不过的。老爷子这在家一躺就躺了一年多，最初还能起来打打太极写点字，到后来连起来吃饭都觉得累，不得已住了院。 一家三口加上媳妇轮流值夜，今晚本来是老许，八点多邻居老王打来说三缺一，许荣顺理成章地当了值夜人。
           他和老爷子平常话不多，除了忙公司的事，回家时候也半夜了，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居然没有什么交集点，也就偶尔一起吃吃饭。听爸妈说，爷爷一直想回家乡，说这大城市空气不好。也是，许荣在广州住了十五年，没看见几回蓝天的。可是大城市终归大城市，什么都有，想玩什么吃什么都能找到，就算老人家健身的公园也不少，还能逗逗鸟听听粤曲什么的。老爷子却是很顽固，嫌人多嫌空气不好嫌物价贵，许荣听着火了：“又不用花你钱，你老人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立刻弄给你吃还想怎么样？”老爷子一听也怒了：“回新会！我自己掏钱，也不用你们来照顾，我自己回去！”这样一来二去地闹，一晃十年过去了，家里人硬是不让他走，毕竟都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出了事谁也没法照应。老许劝老爷子，我们是蒲公英，飘到这里扎了根了。老爷子瞪了老许一眼，说道：“数典忘祖！”
          老爷子是个文化人 ，喜欢看书，也擅长画画，许荣看过，似乎是国画，但是又有些不同，寥寥几笔也就一幅了，仔细看没准还看不出画了什么，可是偶然一瞥却是震慑人心，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回神细看，又不过是一撇一捺的东西。反正看不懂，许荣是个生意人，捣腾的是外贸进出口，说白了就是挣差价，跟玩房地产的没二样，跟文化半点接触也没有。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老爷子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他有慧根，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记下了这句话，但也仅是那回，打那以后老爷子再也没提过。
          十二点半以前老爷子一直在昏睡，已经两天多了，医生也不看好。十二点半那会，许荣正准备闭会眼，老爷子忽地坐了起来，许荣刹那间睡意全无，正想着叫医生，却听到了自己的乳名。“荣仔，过来。”
          “我要去圭峰山。”
          许荣一怔，圭峰山不是老家的名山么？三天前他让自己带他到墓园看姥姥回来昏倒了两天两夜，这一醒来还要去圭峰山？老爷子你太搞笑了吧？
          “好好好，爷爷你休息好，等你精神够了就去啊。”许荣不无安慰。
          “今晚去。”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
          “别闹了！现在大半夜怎么去，听话，你睡醒明儿带你去。”
           老爷子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许荣，那双空洞多时的眼眸里此刻隐约流溢着光彩。就这样，许荣被说服了。连自己都觉得毫无道理。他偷偷把老爷子带到停车场，心里一遍遍地叫着糟糕。真糟糕。
          还好平常也有去打打篮球做做运动，不过老爷子似乎早已把所有的营养消耗掉了，背到背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山路没人，忽明忽暗的路灯照着这漫漫长路，还好还有银白的月光。许荣走得很小心，生怕颠着了老爷子，那身影看上去，倒像是儿时老爷子背着他一深一浅地往山上走的样子。
          山门都变了，砌成了大气的牌坊，大概城里也漂亮了很多吧？许荣离开这座山的日子与离开家乡的日子一样长。儿时经常来爬山，和几个伙伴比谁先到山顶，大家像小猴子一样在山里乱窜，专门找那些天然的山路——攀石，过水洼，穿蜘蛛网——一口气冲到山顶，然后大吸一口气。那种感觉，彷佛胸怀天下......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山顶是怎么样的光景，他已经模糊不清了。
          老爷子忽然开口缓缓地说道：“荣仔，你是有慧根的人，爷爷不会看错的。”
          许荣没接话，不知道怎么接，也不懂，只能默默地走上山。事到如今，他有点明白老爷子的心意，但是说不来，只知道他要做的是赶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到山顶。
          半山腰有个佛寺，许荣记得小时候老爷子带他上来玩，他可不喜欢什么佛不佛的，只喜欢门前卖的山水豆腐花。还有重阳登高的时候，那里就会有很多卖卤水鸡翅的阿姨，那些鸡翅是许荣最喜欢吃的，总是要缠着老妈买。老妈说那些鸡翅不卫生，他只好缠着姥姥，老爷子看不过眼的时候就会带他买上几只。 It doesn't matter is ok, just everythingcannot  http://www.juexiang.com
          究竟是什么时候再没有爬过山呢？是了。年轻时候喜欢过一个姑娘，还以为会跟她一辈子。没想她家里安排了政治婚姻，那天晚上就是在这山上分的手。想来可笑，为此他一怒之下离开了新会，跑到广州打工，没想几年后开成了公司，还挣了大钱，索性把全家都接过去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后来娶了个漂亮女人做媳妇，果然现实最重要。
          “荣仔，你是有慧根的人。”
          许荣一怔，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爷爷。老爷子笑了笑，静静地看着远方。
          风吹过时带着阵阵花香，是春天的味道。老爷子白发稀疏，面容枯槁，为什么非要来这里？许荣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为什么想来这里呢？”
        老爷子想了很久，然后道， “不知道...忽然就想来...大概，就是今天吧？”
          许荣感觉有些不妥，他轻声唤了一声：“爷爷？”
          “走。”老爷子无力地瘫在了许荣身上。
          许荣狂奔而上，天正慢慢亮起来。
          终于到了山顶，也正好，那咸蛋黄一样的太阳露了头，瑰丽的朝霞在天上染成一幅绝妙的油画。下一刻，阳光穿过云层喷薄而出，一阵金色的海潮瞬间把他淹没。许荣被震撼住了，忘乎所以，出了神。
          “呵呵。”他彷佛听见老爷子轻轻的笑声。
          “爷爷，看见了吗？”
          “爷爷？”
          许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阳光静穆地轻抚着这个世界，包容着生与死，美与丑。许荣回头看向远方，彷佛这个世界变得和来时有那么一丁点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