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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合我也喜欢李楠老师
八一队老几位阿张二刘王李这几位里，李楠老师，我知道得最晚。家里1994年的一些旧杂志报纸，有的说张劲松老师由小前锋改练控卫啦，有说八一队某十六岁天才中锋出现啦，有说王胜和陈照升（前卫队）二位新人如何在八强赛崭露头角啦，有说刘、阿两位国手（当时挺流行国手这词）如何是八一队顶梁柱啦。真对李楠老师有特殊印象，1996年往后的事了。主要印象是，此人似乎不大快，此人是颠投，此人比较准，而且还挺高。
早年间中国的联赛，射手相当不缺，但大多偏矮，幸好那时全国都不算特别高。有段时间，全国高中锋少，除了南部队胡章保大叔这类上古化石，北京杨鸣、江苏沈震海，都能摆出来吓人一跳。一般二中锋顶5号位，俩小前锋搭俩190往下的后卫，也就能打了——有点说远了。部队球队，特别多是188到194公分的射手，都是出手如风、漏个位置就是空心球的神人。肖、单二位卫国老师，娄延东老师，李群尚在时的广州军区队那老几位，诸如此类。所以我对神射手比较麻木一点，只觉得小快灵的射手遍地都是。那时看来，李老师比普通神射手高，不够灵巧；跟其他摇摆人一比，举手投足过于厚实。话说1994年往后，论打球好看单打利落的，胡卫东逸伦超群从心所欲，孙军满身花招全身抹油，郑武轻灵机巧踏雪无痕，甚至刘铁那种，真拉开单打也一气呵成。所以，李楠老师在射手堆里不算快，在摇摆人堆里不算帅，投篮姿势虽然比张劲松老师准，但不如张老师那跳投绷得好看。全身上下，都是传统中国球员那点子劲：脚下踏实，手上有谱。
李楠老师的投篮姿势很是好认。右手托底左手扶，球举的位置很靠近脸正面，给人一种感觉：球随时会从他右手外侧滚出去。因为是颠投，球出手极快，膝盖刚弯，球便出去了。相比起胡卫东肩上跳投三分、孙军双手投和郑武那看似不经意的高飘球，李楠老师的出手速度也许更快，但因为之前有个弯膝摆架子的动作，所以结合持球攻击的少，大多还是接球跳投。所以你要看李楠老师持球进攻，那就是运球突破到禁区附近的小勾手。每逢这时候，中央台诸位就又要念叨了：啊，李楠以前打大前锋的……
李楠老师身上那种大前锋步伐的敦实劲儿，在我看来，甚至在专业大前锋吴乃群之上。后来一路看张成、朱芳雨、王仕鹏们，无论投突传走，都比李楠老师轻灵，透着外线球员应有的挥洒味道。我每次回忆李楠老师三分线内的运球，立刻就映出以下画面：接球，运一步（最多两步），一个非常内线化的小跳步，直接连小勾手或左低手擦板上篮。
2001年左右，刘玉栋老师成为了一代豪杰，战神典范。当时大家交口称赞他如何如何天赋并不出众（相比于巩逍遥），如何用勤苦和意志创造奇迹。我当时想，李楠老师的体格，其实也不过中人之姿。往场上一站，跑跳优势是没有的，到了21世纪的CBA，身高也不那么占优势了。唯一的不同：他老人家胸背宽厚，很是结实——但胸背宽厚似乎也算不上身体优势吧？前比不上孙、胡两位扣篮大赛级别的身体（随插一句，孙军老师多年前某扣篮大赛，只输张学雷老师而已，还在巩逍遥之上），后挨不着朱、孙这几位小飞人级后辈。说穿啦，还是手上脚下的活在撑着。
因为在八一队的缘故，李楠老师没成为过焦点中心。CBA头几年的超级明星，胡、巩二位当先，八一队最受人拥戴的是大郅，刘、阿二位老师尚在其后，李楠老师就更后退一点了。时代总是倾向观赏性，辽宁队头几年最红的人物是扣篮王詹姆斯。八一队强到了60年代凯尔特人王朝那种地步，于是团队掩盖个体，谁会去在意萨姆·琼斯和KC琼斯在队上具体的角色区别？
李楠老师的巅峰岁月，恰好遇到八一队人才凋零的时节。阿指导开始给范斌老师点上场时间了，刘战神被迫接管比赛了，李楠老师的三分球也开始揪人心了。李楠老师的传奇是2001年那次单场59分，而那段时间，王非在让他打八一的第六人。59分在那季也没当成头号新闻：孙军单场70分，也出在那时候。
后来的事：大郅走了，八一夕阳西下。刘玉栋独撑天下，李楠在他身后站着。虽然八一一向强调整体，但说穿了球队生死全悬在这二位的投篮上。作为一个疑似定点射手，这种压力其实比想象中大。但是，李楠老师当时就给人这种印象：我们聚在一起看球时，反八一队的那帮人眼巴巴看着分差扭住、打结，最后两三分钟，比赛胜负在嗓子眼转，李楠忽然在三分线外拿到球——注意，仅仅是拿到球——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和球进篮筐几乎完全合拍：“我——操！！！！”
——其实是件挺神奇的事：就靠着一步运球切入连个跳步加个勾手，以及一招托球颠投，全世界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还是能够找到一个空位，在对面的手打到自己脸之前，把球投出去。而且，他准到让所有人都产生了错觉：他投出手，就能进。
我认识许多球迷，非常恨八一。那种恨就像各种传记里的巨星描述60年代凯尔特人和红衣主教一样：对一个邪恶帝国的独裁统治，夹杂着钦佩、嫉妒、仇恨、厌恶的复杂感情。他们一般会说八一的小动作如何阴险，八一多么会对裁判施压，八一多么会利用各种因素赢球，但他们能够赢球。李楠和刘玉栋，在我看来，就代表着这种东西。小时候我觉得这种东西很神秘。我和朋友们总结说，大概就是多练投篮、多传球、多认真防守的缘故吧。
我能够多少看懂李楠老师的路数，是很后来的事了。他的无球走位，在三分线附近晃荡，前臂稍微隔着防守者，看见队友切入时就立刻加紧一步跳到底角三分线外，接球之前就站稳步伐，接球第一下就扎好了投篮手型，然后就是节奏分明的颠-投。选位、摆脱无球防守、突破后投篮路线的选择、一个跳投挪出空位然后立刻勾手，而且全场比赛都把每个动作分寸做足。后来我发现，李楠老师是中国球员里最喜欢背后运球的之一——右手运球切入，背运换左手变向朝中路，连一个跳步加左勾手，这是他后期最常见的东西。当然，具体动作没有“背后运球”那么拉风。
小时候有段时候，我以为投进一个三分球是靠那一瞬间的精准把握，后来我想，大概还得配几百次的投篮练习；后来我想，大概还要从所有角度，练习几千次接球-投篮这一系列动作；最后我才知道，原来投进一记三分球，在那之前，你可能要跑无数个来回无数次调整步点，看准传球的力度、速度摆好手型，而举手拨指那一下的手感、膝盖的发力之类，已经是最后的故事了。那就不知道是千百万次的事了。为什么去工厂打球遇到的老头儿们投篮姿势诡异动作缩手缩脚，一对一突起来速度不快，但总是能晃开你、跑到空位、手起刀落一球得手？原来空位不一定是跑和突出来的，也可以是小碎步轻晃出来；原来突破不一定要过人的，也可以是往一个有擦板角度的空位挪；原来投篮不一定要跳得很高，力从地起然后靠手腕轻抖也行；原来篮球里的接球也可以如此有讲究。
至于在全世界都知道你要投三分的情况下，还能投进千多个三分球，那算是怎么回事呢？天晓得了。
李楠老师眼下退役了。他在最好的年纪效力于中国最强的团队，不断得冠军，但一直不算大腕；他在国家队最辉煌的那几次八强故事里，要么没参加，要么是陪客；他开始鼎盛岁月时，八一队开始走下神坛；他成为中国最强射手的时代，身前还是站着一个刘玉栋，自己经常还是个第六人。所以他整个职业生涯，有点儿像凯尔特人前神人哈夫利切克：在王朝时期被淹没在团队的光辉中，在王朝没落时期开始撑起大局，但随即光芒又被其他人（考文斯，怀特）遮掉一些。他们都是勤奋、团队、技艺精湛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人物，而且硬骨铮铮，却又低调得很。
在我看来，李楠老师是整个中国部队篮球时代射手们的缩影。身体素质不能说好，投篮姿势带着专业时代的味道，跟朱芳雨这一代人比明显不够美式，靠一些非常老式的套路存活。如果说现代能飞能扣能跳投三分这代年轻人像美式流水线出来锃亮的精英竣工产品，李楠老师就还有点八一制片厂黑白电影里噼里啪啦爆竹式枪械的手艺人风度，那种拿个盒子枪侧着头百发百中的老兵油子。硬件一般，靠着些濒临失传的玩意——颠投、大局观、手上随心所欲的细活、各类狡猾的小技巧、虽慢却稳的步点儿、还有那颗心——一路所向无敌着。
嗯，最中国最部队最传统的，其实是肩上那标志性的拔火罐痕迹。我以前还感叹：原来这哥哥是练北斗神拳的，虽然七颗星烙错了地方，但爷们度还是不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