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在所有买过的书中，《挪威的森林》是买得最划算的一本。我把书翻来覆去地读，洁白的书页被弄得黑糊糊的。就像绿子说的那样：简直像从头到尾舔了一遍。读了多少遍已经没法数清楚了，这不仅因为时日久远，无法清晰记忆，还因为计算起来有难度。这本书太奇特了，就像村上自己形容的：“没有一页使你兴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杰作！”他把这一段话用来赞美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但我觉得，这实在是溢美之辞，那本让人读起来昏昏欲睡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根本不足以当之，反倒是他自己的作品应该当仁不让地获得这样的好评。他的作品具有某种魔力，我常常随手翻开一页，就会不知不觉地接着读下去，一直到“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喊着绿子”。除非中途被什么声音或者什么人恍然惊醒，不然肯定会不可遏制地一读到底。——不知从何处开始，一般会直达终点，这就是统计所读遍数的难度所在。
　　 这本书，怎么说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作为中年人的代表，翻译者林少华认为，村上的书在告诉人们一件事：人，人生，在本质上是孤独的、无奈的，正确的人生态度以及存在方式应该是：把玩孤独，把玩无奈。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到了他那个岁数也会作如是感想，但是目前我不敢苟同。目前，我身上的青春浓度虽然已经减淡，但是，青春的梦想还在继续，青春的剧情还没有散场，青春的活力还在光芒四射，自然而然地，我从《挪威的森林》中看出了一种青春。这种青春是忧伤的、孤独的，充满了马不停蹄的离别，以及许许多多的祭日，贯穿着这一切的，是无可挽回的年华的流逝。“三十七岁的我坐在波音747客机上.”村上以这样一句话作为整本书的开头，结尾则是十八年前的“我”在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场所的中央，呼喊着一个不知其目前状况的女孩的名字。对于他完整的一生来说，这整个故事是不完整的，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片段，只是他德国之行中的一场回忆，而且，如他所说，他的这一本书，还只是一个不完整的容器所容纳的不完整的回忆……
　　 三十七岁的作者在做什么？他和绿子的结果如何？这已经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这个谜，让你好奇又感伤。有试图解开这个谜的人——一个日本女作家，写了一本《挪威没有森林》作为《挪》的续集，据说，这本书在日本国内被称为一封写给村上春树的公开的情书。我看了这本书，完全意义上的狗尾续貂。但愿不要应验了张爱玲的那个天才比喻——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蛆。就结局上说，《挪威的森林》应该像曹雪芹的半部《红楼梦》，残缺美，维纳斯的断臂，让你好奇又感伤。
　　 这本书，不适宜理性的文学批评家来读，他们的阅读，注定会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这本书，最适宜多愁善感的诗人来读，他们的阅读，才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读这本书，最忌讳细致的分析，读这本书，最需要深挚的感受。读这本书，最好是在青春之中、刻骨铭心地伤悲之后——就像我买它的时候。那时，我的初恋连同那个女孩一起，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我被抛在此生此世里，茫然又哀伤。后来，我发现了这本书，如获至宝，如饥似渴，长久地阅读它，把它作为了唯一的慰藉。我是能深刻理解渡边的，一个本来就孤独的人，一个本来就讨厌雄心壮志的人，在遇见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以后，除了沉默地隐居在茫茫人海中，除了任青春像石下小草一样不为人知地流逝而去，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无法排遣忧伤，忧伤不可排遣，我们只能任忧伤融化在生命里，让它成为我们的青春的一部分。
　　 脂砚斋在评述《红楼梦》时，称曹雪芹是“哭成此书”，在我看来，《挪威的森林》是村上春树“歌成此书”——是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用不太优美的嗓音，不太高的音调，唱给自己听的一首忧伤的歌。这首歌像许巍前不久举行的一演唱会，演唱会的名称是“绝版青春”。我很喜欢这四个字,我觉得这个四个字概括了我和渡边的青春。沉默无声的岁月,不为人知的伤痛,村上把这样的青春写入书里,随之无可奈何地老去.我阅读着这本书,让它伴随着自己的青春,进入永久的绝版和弥留.